孟士境被收审那天她知道，是郭风玉给报的信。得信儿后，她还搭郭风玉的马车，去了两次清水镇上，可看大门的就是不让进。
　　郭凤玉道：“四婶子，晚上还是跟我马车回去吧，天挺冷的。在这你也帮不上这个忙儿，你姑娘不会有事的，她是女人，还是后来孟家的，也没过上几年，没事儿，没事儿。可就是这孟士境，怕是要够呛了。”

　　老太太情绪紧张起来，道：“你说，他够呛啊？”
　　“够呛了。”
　　老太太道：“这事啊，也是没法说，你说，他就是个地主呗，家里有些地，交了就完了呗。他是当个保长镇长什么的，可他人不坏，有成色，也为村上镇上做过一些好事。这事啊，咱也是说不清，你说他能有个什么罪呢，都是那些懒汉穷棒子闹腾，上面也不掌个事儿。我这闺女，带个孩子，肚子里还揣着，怎么遭这难呢！你去给问问那管事的，我去替罪行不行？”
　　郭凤玉一听赶紧说：“四婶子，你还是别去好，万一惹恼了人家，更不好办。”
　　“能惹恼他们？那我还是听你的，不去不去。”
　　那晚上，郭凤玉将我外祖母拉回了古城村送回了家。

　　外祖母屋子里屋子外站不稳当，坐不实称。掰着手指掐算着，道：“这玉清两口子，关起来也有半个月了，这事啊，当是差不多有个结局了。”
　　玉琢一个劲地劝：“妈，玉清不会有事的，你别急上了火，倒下了，可就不好办了。”
　　“不能，我是个铁人，谁倒我也不会倒，那农会儿上的人，算什么东西，有的就是地痞，懒汉子，好人，谁当那打手。”老太太说着话，拿着水瓢上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刚转身，没想到姑爷子接了话，批评老太太不能那么说，那是反动言论。
　　老太太道：“什么反动不反动的，你也是那味儿，一天天不想着干活，跟着村里当什么村委会儿，还有那冬梅子，一个丫头家，当个儿童团，成天跟个半疯一样，不着个家儿。什么派头？”
　　“你老太太就鼓吹反动言论吧，人家来收拾你，我可管不了。”保利说。

　　“收拾我？古城村的狗崽子们，从他妈屁股上怎么掉下来的，我都亲眼见，敢来收拾我，我还没听过那蝼蝼蛄子叫唤呢！”老太太把水瓢往水缸里一扔，嘣的一下，水溅得四射，溅了保利一身。
　　“干什么啊，这是！”保利不高兴地躲开，又道：“可现在不是从前了，这是运动， 是革命。”
　　“运动个屁，革他妈个屎，我才不管那些呢，现在这人，我不佩服。”
　　“你老太太佩服过谁，哪个人，哪个人，你佩服？”
　　“有啊，我佩服那抗联的人，那杨靖宇你知道啊，来过咱古城村，大家都见过，那大个子，红赤面子，落腮胡子，走起路来一阵风，真像老爷们。看人家那些人，革日本人的命，那时候，他们在这老秃顶子山上打游击，我们古城村的男女都支持他，给他送粮，送衣服和鞋子，人家那才叫革命，那才叫像样儿！”老太太一边比划一边说。

　　“你这话我都听过一百遍了，杨靖宇能有几个。”
　　老太太道：“有一个就行，看现在你们这些人，这个会儿的，那个会儿的，一个个猴头八相，尖嘴巴号的，一天天，跟个烂头的苍蝇一样，嗡嗡嗡地叫。”
　　“你就是说我呗，那你就直说，干什么拐弯抹角呢，我知道你老太太看不上我。”
　　“看不上你怎么的？你以为我不敢说你，一天天的，挑这个毛病找那个不对的，拿镜子照照，好好看看自己。你要是能赶上那孟士境，就是土改，让人崩了，还留下个念想呢。”
　　“好啊，你老太太真够狠毒，你盼我死啊，你三个闺女出一个寡妇还不够啊，还想有两个啊？”
　　“没有规矩的人，说些忤逆的话。我希望什么，希望我三个闺女太太平平，大伙的日子太太平平。”
　　“你想太平就太平了，这世道儿就这样，一朝换一朝，一代换一代。”
　　老太太道：“对，一代换一代，就换出你们这些杂种，以为我没见过呢。再说了，什么朝代不朝代的，那清水上的人，谁要是敢动我闺女一根毫毛，过后，我找准是谁干的，我掘了他祖坟！”
　　玉琢咳嗽着，道：“你俩可别吵了，妈你回屋子里歇着，保利，你该干啥干啥去。”
　　“我啥也不干，给闺女修理一下红樱枪。”保利拿出炕柜下面的长杆红樱枪。
　　“整天，弄个破红樱枪，比比划划的。”老太太看不上那红缨枪。
　　“什么叫破红樱枪，这是枪杆子，是政权，有政权，就会有江山！”
　　“那你还能夺取来多少江山啊?再说了，你弄来人家的土地，好过啊？”
　　玉琢听不下去了，咳嗽着回屋子里去了。
　　“老太太，你不懂，明天，全乡的各大小农会儿，儿童团，还有清水镇上的人，都去白垃子桥法场，开公判大会。”
　　“公判大会？什么公判大会？”老太太不解地问，她感觉这大会和孟士境可能有关系。
　　“对，就是，要对孟士境那些人，进行最后的宣判了，多数是死吧。”保利在院子里拿着红樱枪比划了两下，往后退几步，又：“嘿，嘿！”往前刺杀着。他在演习，给老太太看。
　　外祖母一屁股坐在锅台上，无力地说：“那就是到了阎王爷发令的时候了，姑爷子快去报到了，玉清这事也就有个头喽！”
　　“有头了，有头了，明天晚上就有头了。”保利说。
　　“那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早说你爱听么？”
　　“爱不爱听，这是家里的大事啊，那玉清身边也得有个人啊，谁能帮她呢。这娘家啊，也没个有个硬实的人。”老太太用拳头重重地敲打自己的腿说。
　　“不用操心，孟家怎么也会有个人收尸的人。”保利专心地将那红樱的扎枪头卸下来，在磨石上磨了磨，重新按上，又换上鲜红的缨儿。
　　我外祖母这一夜一夜没睡。
　　日期：2015-06-07 06:26:00
　　第二十八章
　　公判大会结束后两天，母亲跟郭凤玉的马车回来了。一向整洁的母亲，这时候面目不那么清秀了，眼皮有些浮肿，面色微黄，头发也散落了一些在耳朵后，很疲惫的样子。

　　“哎哟，我的闰女！快让妈看看！”外祖母说着就扑过去抱住我母亲，眼泪就下来了。我母亲也哭了，道：“喜岁快来，让姥姥看看。”玉琢也抹眼泪。
　　郭凤玉道：“别哭了，别哭了，回来了就好。这玉清，真是个刚强人，了不起啊，换个女人，挺不住，天塌下来的大事啊！这就对啦，就是倒下，死了，人家也不管你。”
　　我母亲抬起头来，为老太太擦了眼泪，道：“人不死就得活着，死了的算是那样了。”
　　老太太道：“他们没打你？”
　　“没有，没有，真的没的，你看我，这不挺好的么，只是他死了，亏得郭家哥哥和一个叫孙长安年轻人，跑前跑后，还有那个叫孙秋娥的，是前窝孩子的干娘，帮着处理，都处理好了。”
　　“葬啦？”
　　“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