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开沿着屋前的那条山道飞快地跑到村西，沿溪边的山坡上搭了两座茅棚屋就是远衡和远伟的家。本开裂开嘴，朝着那两幢茅屋拼命地喊：“衡伯、伟伯，不好了，我爹不行了。”
　　两幢茅草屋里钻出两颗乌黑的脑袋，望一阵本开，对本开说：“哦，就来了。”两颗脑袋从茅屋口缩了回去，一会儿又钻了出来，径直朝着我爷爷的家里走。

　　远衡和远伟撩开我爷爷家门口的一搭茅草，进了里屋，看了我爷爷的父亲上校死在床上的模样，眼就在满屋里溜，对慌作一团的李氏说：“甭哭了，哭顶个屁用？料理他的后事吧。”
　　李氏睁眼望着远衡和远伟，说：“咋个料理呀？家里啥都没有，怎么待招客人哩？”远衡说：“去我家里拿两升包谷来，给湾里人煮餐包谷饭吃，帮忙抬上山就成了。”
　　本开从煮饭的灶房里取出一只布袋，又去远衡伯家中取了两升包谷来。远伟负责去喊来了朱家湾其他几户人家的大人。
　　人群围在爷爷家的堂屋里，每个人都瘦皮黄肉、缩脖子弯腰，饥饿在吞噬着朱家湾里的每一个人。依照乡规，谁家老了人，是要吹吹打打地操办一场的，除了请道士、和尚为亡者超度亡魂，还要唱死人歌、唱赞，赞美亡者的人格和一生所做过的丰功伟绩。尸体在家至少都要停留一个月才能出殡。
　　可爷爷的父亲上校没能得到那样的礼遇，每个人见了爷爷家的景况，都说一切从简，简单得就连孝衣孝裤都免了。

　　在将爷爷的父亲上校装进棺木的时候，远衡望望我爷爷三兄弟又望望棺木里的上校，轻声对远伟说：“看这三个孩子，大冷天的屁股蛋子都露在外面。”远伟就对远衡说：“上校还穿那衣服干个啥？脱下来给孩子穿吧？”远衡就对着棺木里的上校说：“上校，您这衣服就甭穿了，让给孩子穿吧。”尸体已经消肿，看上去只剩下一层皱巴巴的皮裹着里面的骨头。上校啥话没说，远衡就把尸骨上的衣服给脱了，搁在堂屋里的地面上。李氏看着丈夫身上的衣服被剥了下来，丈夫就光溜溜地躺在棺木里。李氏咬着手指头轻轻地哭，一边哭一边说：“你光溜溜地来又光溜溜地走，到了阴曹地府里，连个遮羞的布都没有哩。”远衡听得李氏这样哭，就把屋檐下的一搭稻草拿来盖在上校的尸体上。然后慢慢就将棺盖给盖上了。

　　葬礼简单，却更加凄凉，荒山默立，野岭凄哭。乌黑的棺木从那幢黑旧的茅草屋里抬出来时，爷爷跟随在朱家湾组成的队伍里，没有孝衣孝服穿戴，只呜哇哇地嚎哭。
　　埋了上校，爷爷家家徒四壁，李氏再养活不了三个正在吃长饭的孩子了，远衡和远伟对李氏说：“你就放孩子去外面讨生吧，再不到外面去讨生，就一个个都饿死了。”
　　李氏想着丈夫临终时自己说过的话，要将三个孩子一个个都养大，可待在家里只怕养不大了，放到外面去孩子又都还小，自己照顾不到，哪里能知道孩子的死活呢？李氏不知道咋办，只一个劲地哭。
　　三个孩子看着他们的娘，都用手肘子拭脸上的泪，呜呜啦啦地哭。一个都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哭了半天，本开和本亮都不做声，最后我爷爷对他娘说：“娘，我走吧，我在家干不了太重的活，吃又吃得多，我走了，家里就少了一张嘴，或许就宽裕些了。”
　　李氏的眼睛落在我爷爷本亭的小脸上，吃惊地盯住我爷爷。盯了一小会，就一把把本亭给抱了，哭叫着说：“你还这么小，去外面怎么能活下去？”爷爷竖着小脑袋对他娘说：“我能活，去了外面，我找个有钱的人家给他们放牛、砍柴，饿不死我的。”
　　远衡和远伟望望本开又望望本亮，本开和本亮还是啥话不说，远衡就叹了口气，对李氏说：“能走一个是一个，本亭也不算小，就让他去吧。把地上他爹穿过的那套衣服给改一下，让本亭穿着。”

　　这一夜，李氏就在油灯下给我爷爷改那套从上校的身上剥下来的衣服。李氏一边改一边泪汪汪地哭，直哭到天亮。把改好的衣服给我爷爷本亭穿了，又收拾起一只包袱，千叮咛万嘱咐地把我爷爷送出了朱家湾。这一年，爷爷刚满八岁。
　　日期：2012-08-22 20:26:52
　　第二章
　　爷爷背上他娘李氏给他收拾好的那只包袱，转头对大哥和二哥说：“哥，你们在家可要照顾好娘，等我找到了落脚点再回来看你们。”爷爷年龄不大，却长了颗大人的心，望望娘那怯弱而纤瘦的样子，泪滋溜一下就从爷爷那还稚嫩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两个哥哥本开和本亮觉得对不起年小的弟弟，都没出声，只默默地摸泪、勾脑袋。爷爷走时，李氏紧紧地跟在爷爷的身后，一直把爷爷送出了朱家湾。本开和本亮擦着脸上的泪，也远远地跟着。爷爷对他娘说：“娘，您甭送了，回去吧。”李氏站在朱家湾村前的坡岭上，身子依着坡上的一棵歪杆儿的松树，一直望着爷爷弱小的身影走过坡下那一段横断路，转过两道坡塄，消失了。李氏就哇地一声又哭起来。村里远衡和远伟的媳妇余氏和瞿氏走到李氏的跟前，也擦着泪，将李氏拉了回去。

　　爷爷肩上背着包袱，腰挺得直直的，走路时只觉得娘改的那条他爹身上的裤子裤腰大了。裤子时常往下溜，以致使爷爷不得不一边走路一边提着裤头。走到黄溪湾村街的田垅口，眼前是两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往左去往安化县奎溪镇、东坪镇，往右去往水隘乡低庄镇、溆浦县。爷爷在路口毫不犹豫，抬脚就往左边走。
　　这一日天气阴冷，寒风呼啸，狭窄的一线天里灰濛濛一片。山村里远近不见人踪，偶尔瞥见路旁搭着一、两幢低矮的木屋或草房，都空落落的。只有山峰和树木拖着长长的影子，压得山村一片灰暗。走过黄溪湾村侧边的田垅，面前就是密密麻麻的山林，山林绵延百里，山下是溆浦地界，上了山头，那边就是安化县了。
　　一入山林，爷爷立即紧张起来，茂密的树林压得爷爷几乎透不过气。爷爷是听说过这一带的山林里老虎经常咬人的故事的，朱家湾远鹏的娘在地里干活，就是被山上扑下来的老虎叼去吃了的，还有黄溪湾村的朱大牙，赶着牛在田垅里犁田，老虎扑来吃了牛，朱大牙跑过去抢老虎嘴里的牛，老虎丢了牛又来吃朱大牙，结果连人带牛都被老虎吃了。
　　爷爷走在茂密的森林里，只盼着树林早一些消失，可走到天黑，树林不仅没有消失，还越来越深，人在森林里行走，怎么也见不到头顶上的天，这条从溆浦通往安化去的山道几乎永远都没有尽头。只是越往里走，山坡就越高，曲折而蜿蜒的山道看着仿佛已经消失了，可在糢糊中，山道又慢慢显现出来。
　　天一灰暗，树林的影子就罩得更深，一下子就看不到脚下的路了。爷爷抬头往树林的更深处一看，似乎能隐隐约约看到闪动的一线灯光。爷爷在惊慌中想，远处或许就住着一户人家。走到山顶一看，原来是一座茶亭。这茶亭爷爷曾听他娘李氏说起过，这是溆浦与安化搭界的地方，这亭子就叫分水界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