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年,我在县上拍过片,医生说我的肺象块又黑又脏的破棉絮。我在咳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真的想把手伸到喉咙里去,把肚子里的那块破棉絮扯出来放在眼前好好看一看,看它到底是怎么了?我还要拿给所有的医生们看看,让他们给我掌掌眼,七手八脚地出出主意。
可这只是我的幻想,没人把自己的肺扯出来过,我也没有这个本事。更不用说把它割掉,重新买只新肺装上。
患了这个病,我才意识到以前自己真的傻,世界上买不到后悔药,我只能象只病猫一样活着,身子一天天消瘦,体力一天天消失,身上除了骨头,就是一块皱巴巴的皮,眼窝凹了下去,脸颊骨却突了出来。我这样子谁第一眼见了都要吓一跳,只有我婆娘梨花天天看着我,心疼我的病,想让我找家大医院给治治。
我和三香沿着出村的那条山林小道走到了乡公路边,搭了来乡里收玉米、黄豆的四轮车。司机认得我和三香,只是很奇怪地盯了我几眼,没和我说话,问三香我们三鸭村有没有人来收过黄豆、玉米?三香给他说没有,家家户户都还没卖呢。司机就拉着一大车装了粮食的大麻袋往镇上开,我和三香就坐在麻袋上。
再从镇里坐中巴车到达县火车站时,天儿已经阴沉了,估摸到了下午,头顶上见不到太阳的影子,只看见一伙伙人手里拉着包杆从火车站里出来,嘴里象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话,说的都是家乡音,看样子是从外乡打工回来的。
车站的架式早已经变了,别人干啥事想干就干,从不通知我们农民,我们总是田螺一样在乡下务农,外面的天就是坍了我们也不知道。
三香往售票室那边走,我在后边慢慢跟着。
售票室里这时候人不多,三香很快就买了两张票出来。我对三香说:“多少钱一张?”三香说:“八十。”我听得吓一跳,忙接过车票往眼前放,一看,果然是八十。
三香她娘天天在山上砍竹子挑到乡公路边卖,天不亮上山,天麻了眼回家,累得人胳膊腿都散了架,一天才挣了十几块钱。她每挣回十几块就放进那只针线盒里,家里要买农药化肥了,又从针线盒里取出一些。
没想到,梨花要累十几天,三香在县里买两张票就全花完了。
车要到晚上才来,三香要带我去吃饭,我赶紧训斥三香:“还讲啥排场?出了门,肚子就得忍着。”
这一晚,我和三香就真的啥都没吃,枯坐在候车室里等车。
直到第二天到了省城,三香找了个老太太在问医院,我就蹴在车站边的龙头下喝水。
一会儿三香走了来,手里提着几个包子。这一次我没训斥她,我知道包子不贵,一块钱就能解决一顿。我接了包子吃了,三香也在吃。我对三香说:“知道去哪个医院了吗?”三香说:“她们说最好是去省人民医院,设备和技术都是最好的。”
可我和三香都不知道省人民医院在哪里?满眼里都是人和车子,晃来晃去晃得人头昏眼花。两个包子给了我一些力量,待三香犹豫了一阵,终于叫来了一辆的士,我和三香一头钻进的士里。
日期:2012-08-23 00:29:30
其实省人民医院离火车站也就七、八里路,可的士司机开了差不多一上午,付钱时,那只表上显示要付四十五元。我气得心里的五脏六腑都在疼,可省人民医院却到了。
说起人民医院,其实也就是一栋楼,楼房象顶高高的帽子一样扣在地面上,正门张着一只大口,把城里人吃进去又吐出来。
我和三香都不知道怎么样在省人民医院看病,看见大厅里排起长长的一列队伍,三香就排在人家的背后,我也紧紧挨着三香站着。
队伍特别长,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打望这里的所有人和设备。进门口的墙上镶嵌了一长溜的玻璃镜框,镜框里贴着一个个肥头大脸的中年男人和一些瘦得白兮兮的女人,镜框前围着一大堆的人眯着眼象在找东西一样地看着那些照片。队伍的前面是十几个贴了黑色大理石的窗口。窗口里的人在一大撂一大撂地收取排队人递过去的钞票。世上的钞票都在这样的医院和那些银行里汇总,钞票有爱聚堆儿的习性,单独呆在一些穷人的家里,它就浑身不舒服,想着法子要离开,钻到那些有钱人的口袋里它就高兴了。我几乎看得见钞票那愁苦和高兴的表情。
城里人胖得不行,很多人都奇怪地拿眼盯着我看,我知道我瘦得不合人的眼睛,一些人看看我又看看三香,一个心善的妇女排在另一行队伍里,对三香说:“这是你爹吧?”三香对她点点头。妇女又说:“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三香害羞地抿起嘴,苦笑着对妇女说:“他得病有很多年了,一直就治不好,所以就瘦成这样了。”
队伍里的人都一齐把他们的眼睛象探照灯一样向我举过来,两个干干净净的年轻妹子望我一阵,就开始想吐痰,嘴里含了痰到处找要吐的地方。远处有只塑料垃圾桶,她们就跑过去把痰吐在垃圾桶里。
我是爱着城里的这些体面人的,我也想象别人一样好好活着,可病在我的身体里抗议我的想法,把我折磨成这个样子,自尊心在我的身体里蛇一样躲藏着。丝毫不敢露出它的头。
三香终于挂上了号,里面的医生问三香挂教授还是专家,三香说挂个专家。三香交钱的时候递进去十块,那个医生说不够,三香又递了十块,医院还是说不够。三香就把一百元的大票子递了一张进去。
医生给三香退了一撂出来。我眼鼓鼓地盯着三香,心里怕三香糊涂,一糊涂就完了,钱不认人,是个小狗小猫还会跟着人出来。
看病的门诊楼还在四楼,有人爬楼梯上去,有人坐电梯上去。一个铁架子车从里面的过道上推过来了,车上躺着一个血糊糊的中年人,中年人伤得不成样子,还一个劲地喊:“哎哟,哎哟……”后面跑来两个家属,家属的脸铁青,脚步慌乱,敲鼓一样在地上擂,朝着铁架子车一路追过去。
我终于看到一个比我还凄惨的人,心里就升起了一丝安慰。
我和三香坐电梯到了四楼,四楼的人并不比楼下少。而且都是统一的肺病集合点。几乎所有人都戴着口罩,每个人的眼睛就显得特别大,骨碌碌地你溜溜我,我溜溜你。
我和三香没戴口罩,还不知道他们的口罩是从哪里来的?是医院免费发的?还是自己买的?三香,你得戴着口罩。我急得拿眼四周找,想找只口罩给三香戴着。
在一扇双开门里,房顶上吊着两台风扇在一个劲地扇风,风扇下面是两排四张白漆桌子,桌子前面坐着一老一少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老医生是个矮脚妇女,少的是个高个儿的年轻后生。
我和三香走到门口往里瞅了一眼,老医生面前正围了四、五个人,一大撂的表格纸从这个手里传到那个手里。
那个高个儿的年轻男子手里拿着表格喊病人的名字,喊一个进去一个。没被喊到的都在过道上等,坐着的坐不住就站起来,站着的觉得累又一屁股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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