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我们死守亨德森机场,没有海军打退‘东京特快’,‘仙人掌’( 瓜岛美军飞行队的外号)飞行员也不能干得这么漂亮。”惠特尼从沙滩上拣起一只随潮水冲来的寄居蟹,对他的书生连长说:“空军就像这只蟹,陆战队和海军就是它的螺丝壳,没有壳,蟹就会死亡。有了壳,蟹就能在汪洋大海中自由游动。太平洋战争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场奇特的战争。海军利用制海权把步兵送上敌占海岛,步兵为空军夺占一个机场,飞机从机场上起飞,掩护海军夺取下一个海岛。日本人就是这么干的。可惜,瓜达尔卡纳尔岛离拉包尔太远了,在日本战斗机的极限航程上。我们的反攻也会遵循这个战略。谢天谢地,我们的参谋长联席会议可别犯同样的错误。”
密林中没有大道,全是蜘蛛网一样的林间小径。奇形怪状的热带藤本植物悬缠在美培树带凹槽的树干上,各个层次的树冠已经封顶,阳光被挡在绿色大厦的外面,雨林中昏暗模糊。惠特尼踩到一具日本兵的尸体,几乎滑倒,吓了一跳。
黑压压的蝇群已经爬满了尸体暴露的皮肤,根本看不出还有一个人躺在那里。蝇群飞走以后,死尸露出来,大部分的肉已经被蛆虫吃光,面口非常丑陋,眼睛、鼻子、嘴巴的地方露出了白骨。惠特尼用靴子翻过尸体,军服早已经烂成破片,一块块紫色的烂肉贴在骨头上,肉上凝着黑色的血痂。一股恶臭使惠特尼呕吐起来,而丁恩上尉早已司空见馈,忙着给营长探路,满不在乎地说:“多着呢,从马塔尼考河畔到塔萨法隆加,一路都是死尸。我们顾不上埋,只埋自己人的,死人比活人还可怕。”
一会儿,惠特尼遇到第二具尸体,不久,又碰上第三具。一英里路就有四十多具,他也见怪不怪了。
“啪”一声枪响,打在惠特尼身边的藤条上,藤条被打断了。“日本狙击手”!丁恩上尉边喊边把营长拉到一棵树后面,接着又响了一枪。
丁恩上尉取下肩上的步枪,仔细在雨林中寻找目标。好一会儿,他让惠特尼用拐杖把军帽挑出去试试,结果又招来一枪。丁恩狠狠地回了一枪,一个沉重的东西从大树上掉下来,“噗”地摔在灌木丛里,像一头死猪。
“得小心哪,中校,日本兵还不断渗透过来,袭击我们的人员呢。”
为了躲日军狙击手,惠特尼和丁恩在雨林中迷了路。丁恩只顾去搜索敌人,惠特尼却在想:如果巴丹和科雷吉多尔誓死不投降,那些坚持到底的美军将士是不是也会变成一堆腐尸和白骨?粮食和弹药,是最基本的军事物资呀!
他们找不到道路,也不敢声张,不敢呼喊或鸣枪,那样只会引来日本人的枪弹。惠特尼刚踏上瓜岛,就得到奥勃莱恩中校的告诫:丛林行军绝对不能喧哗,我们就是利用日军部队在行军中的喊声来伏击他们的。他们当然也一样。
雨林密不透风,也不透光,按基本的原则,他们应往回走。可是林中没有任何标志,加上心慌意乱,除了看不透的大树、绞杀植物、一百英尺高的竹子、苹果树一样大得畸形的地丁类植物,还有无数的昆虫之外,什么人也看不到,什么路也没有。
他们失望了,坐下来,喘口气,吃点儿东西,从一棵树干上的凤梨类植物中喝了点儿水。他们需要让自己的器官平衡过来,然后再找路。
他们听到了两声轰响,惠特尼甚至辨出是美军的手榴弹声。他们站起来,互相望了一下,营长对连长说:“走那里吧,有响声的地方就有人。”
经过一番挣扎,雨林豁然开朗,出现一条小溪。卡纳尔岛上的小溪太多了,尤其在雨季,谁也弄不清它们的名字。丁恩上尉拿出作战地图。也找不到它的位置。
“沿着它走吧,反正它总要流到铁底湾去的”。
他们刚走两步,就听到雨林中传来尖厉的鸟叫,仿佛是鸟群在空中厮打。惠特尼听出来是侦察兵的一种联络信号,他向丁恩招招手,迅速隐蔽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他们周围传来异样的笑声,仿佛一群精灵似的,出现了几十个士兵。他们全穿着花花绿绿的丛林伪装服,提着冲锋枪,脸上涂着黑油彩,个个凶神恶煞一般,活象一群妖魔鬼怪。他们包围了惠特尼和丁恩。
为首的一个走上前来,对惠特尼中校敬了一个军礼,轻声用英语说:“查尔斯中校,我是卡尔森中校,第二陆战突击营营长。”
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卡尔森中校。惠特尼冲上前夫,同卡尔森拥抱起来,他们在第二突击营刚登上瓜岛的时候就认识了。丁恩也同其余的士兵握手。只有一个阴郁的军官轻轻碰了碰他的手,然后躲到一边去了。他是个机警的小个子,看上去相当凶悍。卡尔森中校说了他一句:“艾伦上尉,别老吊着脸。”
埃文斯·卡尔森中校有一张聪明而自信的脸,由于他已经四十六岁了,脸上留下了树皮状的皱纹。他个子高,头发是灰色的,他得意之作是偷袭吉尔伯特群岛的马金环礁。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七日,卡尔森带着一个加强连乘两艘潜艇到达马金岛,然后用橡皮艇在马金环礁主岛布塔里塔里岛上登陆。虽然杀死了不少守岛的日本兵,由于日本飞机不断空袭,终于撤回海上。来不及撤走的突击营士兵都被日军砍了头。卡尔森因胆大包天成了英雄。他自愿带着他的营来卡纳尔,要为死去的战友报仇。飞机场附近的阵地战不合他胃口,就干脆带着他的营深入丛林,到敌后伏击和偷袭,专杀日本人。他离开基地,历时月余,经常音讯全无,现在总算回来了。
惠特尼问卡尔森:“是你们丢的手榴弹吗?”
“当然是。”卡尔森哈哈大笑。“亲爱的查尔斯,难道你没看出我们饿得人鬼难分了吗?我们是用手榴弹在水潭里炸鱼吃。天,日本人后方什么都有,就是缺两样东西,粮食和女人。”
陆战队军官这才注意到,突击营士兵涂满油彩的脸,已经削瘦得走了形,然而,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惠特尼让丁恩把背包打开,从里面取出K级口粮、巧克力糖块、火腿、还有满满一军用水壶白兰地酒——那是他半个月的军官配给,全摊在溪边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招待卡尔森一伙人。他们吃得像过节一样高兴,甚至把两个陆战队军官举了起来。
卡尔森兴高采烈地讲他们的传奇经历,讲他们同日军作战,讲密林中的鲁滨逊生活。两个陆战队军官听得目瞪口呆。
“我把第二突击营分成两部分。一半随我进入丛林,另一半随‘海魔’师沿海岸往西打。丛林部队是两个连,每连一百五十人,人再多也没用。我们的原则是:杀死每一个遇见的日本兵。
‘决不宽恕,决不怜悯。’对马金岛被害的每个突击营战俘,日本人必须付出十条性命。
“丛林战是一个新课题。日本兵总吹嘘他们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在马来亚和缅甸把英国人打得一败涂地。这次也让他们领教领教美国人的厉害。
“丛林战要求士兵受过特殊的训练,心理稳定,反应准确迅速,既善于孤胆作战,又能密切配合联系。幸好我的孩子们很能适应新环境,我们成了绿色的魔鬼。我们隐蔽起来,袭击敌人的后勤仓库,焚毁物资,射杀零星人员,伏击日军巡逻队,埋设地雷,捣毁敌人的指挥机构,炸掉他们的火力点和电台,搜缴敌军的各种文件。我们用步枪和迫击炮杀人,用匕首和刺刀杀人,用绳子和工兵铲杀人,一个也不留。
“很遗憾,日军死在我们手里的远不及饿死病死的人多。查尔斯,你饱读万卷书,知道的比我这老粗多。过去中世纪围城战中,军人们广泛使用饥饿作为武器。在卡纳尔,饥饿比什么都厉害!朋友们,如果日本人攻占了洛夫顿·亨德森机场,我们的下场不也是同样吗!”
突击营的士兵们狼吞虎咽地把惠特尼的食物吃完了。他们抹抹嘴,又吹了一声口哨。“呆在这里干什么?中校,跟我们回家去吧。”
惠特尼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迷路了。”
“嘿,我们是丛林的精灵,跟着走吧,错不了。”卡尔森中校看看表:“还赶得上吃晚饭。”
天黑下来,密林中更黑了。有时候从树梢间偶而可以看到一颗星星,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伸手不见五指。卡尔森营的每个人臂上扎着白布,静悄悄地走着。他们在丛林中走夜路如同白天走平路一般。惠特尼始终没弄清他们是怎么识别方向的。
在一处林边空地上,卡尔森命令宿营。他的部下一瞬间就支起了吊床,也不管蚊虫的叮咬,酣然入梦,只有哨兵在警惕地巡逻。万筋俱寂,他们如同猿猴一样熟悉丛林,与丛林融为一体。尽管过去惠特尼听到过无数对突击营的非议:薪水高,打仗少,装备最好,供应允尽着他们,野外有补贴,敌后也有补贴(敌前反倒没有补贴),整天游手好闲,除了女人什么都不感兴趣等等。然而这半天的行军和宿营,使他真正了解了突击营。“他们是好样儿的,该花的就让他们花去吧。”他想。
卡尔森接过惠特尼递给他的一支烟,抽起来。他小声地说,“查尔斯,我猜日本人准备撤退了。”
“什么?他们要撤退?他们不是嚷着要调兵遣将,收复机场吗?”
“是的,情报上是这么讲的,组建了第八方面军,还要再往瓜岛派两个师。”
“有什么撤退的迹象吗?”
卡尔森兴趣十足,他选了距离合适的两棵树,一上一下地扎 好了两张吊床。他睡下面的,惠特尼睡上面的。他抽光了烟,随 随便便地捉着虱子,然后才告诉惠特尼:
“开始,我也不信。我们从奥斯腾山西南的那个日本人叫‘歧阜’的据点出发,从南边绕道海马山和奔马山。这一带丛林中到处都有被击溃的日本散兵游勇。我们捕杀了一些,但没有恋战。这些无组织的日军无关大局。我们继续向西深入,企图袭击敌军的指挥机关。”
他用指甲把虱子挤得叭叭响,然后吃到嘴里去,并解释,“从前,我曾听一个囚犯讲过,蟑螂是监狱里唯一的蛋白质源。一点儿也不假,虱子也是。我们什么都吃。吃蛇;吃蚂蚁,它又酸又麻;吃老鼠,卡纳尔的老鼠像是一种很大的睡鼠,连毛吃比剥皮吃还顶饿。
“我们从上游渡过了波纳吉河,向北转。这里丛林渐稀,日军也越来越多了。他们忙忙碌碌,正在构筑阵地。我注意到有一部分日军年龄较大,装备较好。就在多玛布置了一次夜袭,捉到了一个日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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