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是伊梨刚刚能睡着的时候，本来十分迷糊，可是偏偏要去上岗，所以特地到水房用凉水拍拍脸，算是清醒清醒脑子，等她抱着枪站在黑乎乎的岗哨上时，人是百倍的警觉。她自己也说不清这里面有多少是因为害怕的成分。老远看着一个人走过来，她还真有些紧张，可是见那人笔直矫健，不是王向上又是谁？她马上就放松下来。可是转又一想，他来查哨的吗？于是把着装整了整，又检查一下装备，就等着他过来。

　　王向上走到伊梨面前，伊梨看着他，说首长好。王向上忍了忍，尽量缓和地说，口令呢？你刚才应该先问口令。

　　伊梨结巴了，我……我忘了。
　　这边就是军械库，安全警戒很重要。
　　伊梨没吭声。又不是荷枪实弹，真有来袭，她最多只能喊一声“站住”，可如果真是来袭，又怎会听她一声站住就站住呢？
　　好像听得到伊梨心里的嘀咕，王向上说，我们训练，重要的是意识。意识，这个你明白吧？
　　这种话王向上讲得如此温和，伊梨不太习惯，也许是受他感染，她也很温和甚至温柔地说，明白。
　　王向上对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很满意，受到鼓舞，把收音机从口袋里掏出来递过去，上次跟你开玩笑的，哪知道你不配合，你不给不就完了吗？生生把我逼得滥用职权。

　　谁叫你老是跟我过不去，都叫你们训成傻子了。
　　傻一点才好，你就是太聪明了。
　　此话一出，王向上觉得脸上发烧，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伊梨小小地忸怩了一下，想分辩一下的，却咽了回去。
　　我看你带了好几本专业书，什么时候借我看看？
　　好啊。
　　王向上和伊梨进入平稳的交往期，不过，两人对此的理解显然不一样。伊梨觉得王向上不再对她重点关照，大概认为她基本改造好了，不让他那么看不下去了吧，她也就不用整天怀揣着被人指责的担忧了，也不用背负着沉重的思想包袱了。王向上说得对，谁适应得快，转变得快，谁就走得顺，走得好。伊梨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妥协的好处，妥协有代价，但一定有比这个代价更值得付出的东西，所以这世界上才有妥协这回事儿存在。

　　王向上从中看到了成果，也看到了希望。这虽然不是一个明确的拐点，但至少对抗的状态结束了，他不禁打了一个榧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想起过去追罗锦的情形，那时他脑子里没什么顾忌，也谈不上章法，一猛子下去，管他深浅呢，居然抓到鱼了。虽然鱼最后还是溜走了，现在想来却不觉得可惜。早知道罗锦会做这样一种俗不可耐的选择，他可能根本不会动追她的心思吧。
　　那时候他不知道小老板的存在，如同他现在不知道小柯这个人存在一样。当初是小老板有意罗锦，罗锦无意于他，可最后罗锦还是和小老板走到一起。现在是伊梨钟情于小柯，小柯避而不见，而伊梨却死马当活马医，一路追到长沙来。如果王向上知道这些事，他还会追伊梨吗？也许他还是会藐视这些所谓的障碍，但是这真的似乎是一个宿命，他喜欢的注定和他无缘。
　　伊梨顺利地通过了集训考试，顺利得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不知不觉3000米轻松拿下，射击、队列指挥等等，已经找不出更多瑕疵。返回学校的前夕，王向上找她还书，伊梨笑嘻嘻地说，不用还了，我已经看完了，书就送给你吧。
　　王向上希望从伊梨脸上找到一点离别的不舍，但是没有，直到他们上车之后，在一片唏嘘的氛围中，他也只是看到伊梨红了眼圈，略略有些伤感，而他觉得那也并不是针对他。
　　王向上有几分失落。有时他想他可以再考回去读博士的，可是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已经在军校呆了7年，现在需要的是野战部队的检验和实践，他的理想是做一个真正驰骋沙场的军人，穿着军装作学问搞研究似乎从来都不是他的目标。他怎么能因为儿女情长就轻易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呢？
　　日期：2014-02-17 20:30:39
　　第三章　　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37　破旧的礼堂光线暗沉，她的眼睛闪闪亮。
　　再次回到校园，离开时的满目葱绿已经变成一地金黄，梧桐阔大的叶片蜷缩着，踩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天空高远辽阔，空气中弥漫着植物干燥的清香。只不过三个月，这里再度陌生，一切看起来都有恍惚之感。他们走在路上，会听到路过的学员说，新学员，刚集训回来。伊梨说，他们怎么知道的？我们脸上有标签啊？
　　梅小寒说，你以为没有啊？你那小黑脸不是标签啊，你走路呼呼生风不是标签啊？
　　伊梨照着镜子说，是吗？没觉得变黑了呀？
　　梅小寒说，那是因为你是逐日渐黑，不知不觉地黑，而且和一大群人一起慢慢黑，当然没感觉了。哪天全院开大会，你前后左右看看就知道了。
　　果真，礼堂门口集合的队伍，只有他们这几列，一个个脸孔黑亮，眼睛黑亮，身板笔直，神情严肃。而那些老学员，似乎故意要显示他们的资历，一个个表现得漫不经心，口号喊得有气无力。伊梨想，是不是过一年半载，我们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王向上这样的老兵，应该明白这一点吧，那他那么认真干什么？
　　梅小寒说，那不一样的。有钱人喝粥吃咸菜，穷人也喝粥吃咸菜，但那一样吗？有钱人想吃烤满汉全席，口袋一掏就是，穷人行吗？手里有粮，心中不慌，知道吧？王向上这一训练，你就是个有粮的人，知道吧？
　　伊梨看着梅小寒，表情复杂，梅小寒打的比方有点怪异。

　　对伊梨来说，主席台上谁讲话都一样，反正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她一侧脸，看见梅小寒两眼放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原来是尹部长在讲话。她捅捅梅小寒，梅小寒不理，她再捅，梅小寒不耐烦地打了她一下，始终没看她一眼。礼堂是这个学校最有年头的建筑物了，高大破旧，光线暗沉，一大群人坐在里面黑压压的，不知今夕何年的样子。一个接一个的领导讲话，绵长而平稳，所以催眠效果很好，伊梨朝左右看去，很容易就看到几个坐得笔直眉眼低垂的家伙，有一个甚至流出了细长的口涎，闪着光。这是梅小寒介绍过的，上课开会打瞌睡的招式，她说还有的人手里拿着笔记本和笔，一副作笔记的样子，但实际上，人早已经见周公去了。

　　就在这一片昏沉暗黑之中，梅小寒精神抖擞目不斜视，叫都叫不出来，跟魔怔了一样。伊梨下来后就对她说，知道你花痴，不知道你如此花痴。
　　梅小寒不屑地说，你懂什么？我在听他的口音，我们那里人讲话，总会带个“着呢”的尾音。
　　伊梨说，好多地方都有这样的尾音呀，新疆也有。
　　梅小寒说，这你就不懂了，看起来相似的东西其实是各不相同的。我们那里是这样的，“这小姑娘好看着呢”，“你吃着呢吗？”听出来没有，不一样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仔细听的原因。听着真过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