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官方活动结束后，尹部长照例又被基地的几个老朋友拉去家里喝茶聊天，其中一个正好和梅小寒比较熟悉，就叫了梅小寒一起去。说是喝茶，其实还是喝酒。也许男人，尤其是算得上故交的男人，在一起没有不慷慨激昂唏嘘不已的吧，大家喝得都很猛，不留后路的样子。梅小寒本来是帮阿姨给他们上菜斟酒的，最后也在他们的劝说下，喝下不少酒。这时候她看到的表叔，是与在学校完全不同的表叔。用伊梨的话说，长在表叔脸上的表情，已不知不觉中脱了下来，他神采飞扬，笑得毫无顾忌，脸上生动而明亮。虽然窗子已经开了小半扇，寒风哧溜哧溜地往里灌，但他们还是不断地流汗。梅小寒注意到表叔不时地抓起手边的手巾去擦汗，那块手巾叠得方方正正，但是由于汗水的洇湿，已经软塌塌了。

　　用手巾的男人，梅小寒只在电影里见过，生活里表叔是第一个。
　　私宴结束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了。走到室外，冷风一吹，人清醒不少。大家坚持要把尹部长送回招待所，但走了一半，就被尹部长劝说回去了。深夜里的东风基地，的确可以用寒冷刺骨来形容，尹部长也不由得把外套紧了紧，说，这里的空气，还是那个味道！冷得透彻！
　　梅小寒嘴动了动，却一个字也出不来，她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候她才知道，所有的伶牙俐齿，其实只是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抖小机灵。在表叔这里，她就只能沉默了再沉默。
　　进招待所大厅时，那个趴在桌上的孩子一下子醒过来，嘴边还挂着口水。他走过来，笑着说，叔叔回来了？快上楼吧，我马上给您送水来。
　　送水，这个时间？表叔显然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就上楼了。
　　这孩子看起来有些弱智，但又非常天真善良。大概只有在东风这样的地方，一个弱智的人才能这能这般没有任何伤痕和阴影地生活吧。尹辰来了两天，经常见到他高高兴兴认认真真地擦地打开水，干得满头大汗，脸上却欢欢喜喜的样子。还有两次见他站在门口看人聊天，一次是和买菜的老太太们，一次是和招待所里年轻的男孩女孩。人家聊得起劲，他就站在他们身边，好像是和他们一伙的，可是看他的表情，却完全一副没有听进去的样子。他就那样站着，有时看着聊天的人，有时望望别的地方。那些聊天的人似乎也习惯了，并不介意他在身边，有个老太太还伸手帮他扯了扯衣服。

　　这孩子每次碰到他，都会很亲切地叫一声叔叔，眼睛带笑，笑得纯真。他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呢？可惜了一副清秀模样。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瞳仁，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
　　他离开这里快10年了，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没有印象。
　　在二楼，梅小寒和表叔道别，准备继续上楼，却被那个男孩子叫住了，他说姐姐，你帮我把这两瓶水拎到叔叔房间去吧，我再下去拎两瓶。他跟梅小寒说话就像跟自家人说话一样，没有生分，也没有客气。
　　梅小寒接过两只暖瓶后，他飞奔下楼。
　　梅小寒敲门，表叔开门后，她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他，含糊地说，这是小宝给你的。
　　小宝？尹辰疑惑地问。

　　就是那个楼下那个男孩，东风的人都叫他小宝。
　　哦，进来吧，他是谁家的孩子？
　　梅小寒正准备回答他的问题，小宝已经到了，他把暖瓶直接拎进卫生间，说叔叔，水都是刚烧好的，可热了。
　　一会儿他从卫生间冒出来，一头的汗，说叔叔你再等一会儿，我下去拿，还有两瓶呢！
　　表叔说谢谢，不用了，够了。
　　小宝说不够的，还有两瓶呢，我去拿！说着就跑了。
　　太多了，呵呵。表叔说。
　　这个也值得他笑，梅小寒有点探究地看着他。他很少笑，更不要说笑出声来，大概是酒精在起作用吧。
　　梅小寒也好像不大管得住自己的嘴巴，她说，首长嘛，待遇高一些应该的。
　　呵呵…………表叔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模棱两可地笑了笑。梅小寒觉得自己这话不着五六，就补充道，也许是所长安排他这样做的吧？
　　表叔又笑了，梅小寒也觉得自己这个推断不太靠谱，所长专门安排小宝一直等到凌晨，为的是给一个师级干部送洗澡水？
　　小宝呼呼地推门进来，说，好了，叔叔可以洗澡了，转身就要离去。

　　表叔叫住他，来，坐下，吃个桔子。小宝见到桔子眼睛一下亮了，随即却犹豫地说，这是给客人的，我不要。
　　本来这就是一个客套，就算它是个诚意的邀请也不干小寒什么事，可她不知为什么，过去拉小宝，说，来吧，没关系的，叔叔给你的，你就吃吧。
　　小宝看着表叔憨憨地笑，说谢谢叔叔。然后坐下来，专心而喜悦地吃桔子。
　　表叔脱下外套，拿出烟和火机，坐下来，点着烟，吸了一口。在他吐第二个烟圈的时候，小宝忙里偷闲，说，叔叔，吸烟不好，要多吃水果，吃水果不长湿疹。
　　松懈状态下的表叔突然定住了，就在他看着小宝的时候，小宝吃完了桔子，一边说桔子真甜，一边把桔子皮拿到窗台上，说，叔叔，桔子皮别扔了，把它放在暖气片上，烤一会儿后，屋里可香了。做完了这一切，他掏出手巾，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巾，擦了擦嘴，说，谢谢叔叔！叔叔我走了。走出门去又回头叮嘱，叔叔用完了水就把水瓶放在门外，我明天早上悄悄给别的房间还回去！表情里神秘里夹着得意。

　　表叔愣在那里足足有一分钟，他再次问梅小寒，声音有些艰难，他是谁家的孩子？
　　吃水果不长湿疹，这是当年党雨露对他说的话。
　　他一直有长湿疹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