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年，也就是1983年，计划生育已经刮成了致命的旋风。当时的政策是“一环二扎”，即生头胎的要上环，生二胎的要结扎。那些已经超了生育指标又偷偷怀孕的妇女，被一车斗一车斗地送到医院去做引产。一时间，整个村子人心惶惶，防着计生干部就好像防着进村的鬼子一样。而那个女干部偷偷地观察胖子家的动静，就像暗探盯着敌人的梢儿一样。让她万般可惜的是，当她发现胖子的母亲要“逃跑”时才霍地想起，怎么就没有提前拉她去做结扎呢！

　　说起来，胖子也是命大之人。用他父亲的话说：“俺娃儿可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勒！他们想把俺娃给打掉，老天爷都不让哩。”
　　当年，女干部发现胖子父亲背着个包裹，扯着他的婆娘向村外奔的时候，夜幕就要降临了。看着那鬼鬼祟祟的两个身影，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他们是为了超生而逃跑。于是，她先是跑到村主任家去汇报，又和村主任一起找来了两个膀大腰圆的村民和一台手扶拖拉机。几个人刚刚跳上拖拉机之后，拖拉机就像个蚂蚱一样，一窜一窜地向前跳去。
　　女干部站在车斗里，左手死死地把着车斗上的围栏，右手笔直地指向远方，大声地催促道：“快点开，快点开，不能让他们跑掉。以前拿他们没有办法，现在有法律制裁他们了。超生就是违法，超生就是违法啊！竟然敢和法律抗衡？这胆子也太大了！”
　　由于拖拉机是一窜一窜地向前开的，当时正值春寒料峭的时节，女干部又是迎着风站着，冰冷的空气一口一口地灌进她的肚子里，她说出来的话就像被“饱嗝”给加上了标点一样，几个字一断，几个字一断。这让她觉得，她的气势远没有她心中想象的那样大气磅礴。
　　“主任，您说这话，我听着咋像县广播员呢？说的是普通话，讲的是大道理哩。”开拖拉机的村民扯着脖子对女干部说，“不是我说啊，就你这派头，给你一个镇长当当，你也不在话下。”
　　他的话像炭火一样，倏地就钻进了女干部的心窝，把刚才吸进去的冷空气给烤得暖了起来。她满足地收回右臂，拢了几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气宇轩昂地说：“咱是为国家、为党、为人民做事情，就得拿出国家、党和人民给咱的气派来。”
　　坐在车斗里始终没有开口的村主任和另一位膀大腰圆的村民相互看了看，又不约而同地狠狠地瞥了一眼女干部的背影。村主任“哧”了一声，没有言语，那村民却忍不住了，猛地接过女干部的话，毫不掩饰地说：“啥么党和人民给的气派？哪个人民给了你打掉人家娃子的权利？办啥子事说啥子话，当个芝麻大的小官，眼里连村长都没有了。”
　　女干部忽地转过身来，指着那个村民的脑袋，气呼呼地说：“同志，你有机会为国家做事，这是你的荣幸。你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不要妖言惑众。”

　　“行了。坐下吧。别闪了腰。”村主任抬起眼睛看了女干部一眼，不咸不淡地说：“这张扬的，不像计生干部，倒像红卫兵老将了。”
　　“老将。”那个村民哈哈笑着说，“可不是。已经老了，就是往上爬，也爬不到山顶了。”
　　女干部见村长仍旧绷着脸，又见那个村民笑了，连忙顺坡下驴，一屁股坐下来，字斟句酌地笑着说：“村长，你别嫌我张扬。我整天劝人家引产、结扎，被全村人恨，我图个啥么？我的工作做出成绩，功劳薄上还不是记着你的大名？”
　　听了女干部的话，村长挤出了一丝笑，不再说话。村民见村长无话可说了，悻悻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前方瞭望。突然，他大叫了一声：“有了。我看到他们了。”
　　村长和女干部同时站了起来，抻长了脖子前向望去。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前方不远处，两个黑点在夜幕的掩映下，飘忽飘忽地向前奔着，好像两只被人堵住了所有的洞口，又被猎人拼命追杀的兔子。
　　“快点开，快点开。”车斗里的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非得抓住他们不可。”
　　“蚂蚱”好像通了人性一样，加快了向前窜的频率，直到最后真地像只蚂蚱一样腾空一跃。不过，它没有跃向前方，而是跃进了路旁的水沟里。连司机带车斗里的人都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呢，便一个一个像泥陀一样被弹了出去，又重重地摔在了水沟边、田地头儿的的败草上。当他们“哼唧”、“哎哟”着爬起来，弄明白了“蚂蚱”右前方的轮胎凭空飞了出去，导致了这次车祸之后，便酝酿了一场“杀鸡给猴看”的现场说法、集中教育村民的“抢夺”大战。

　　再说“逃亡”路上的胖子的父母。生下第四个女儿后，他们就马不停蹄地策划着如何生下一胎的事情了。两个月之后，他们惊喜地发现，胖子的母亲不但又怀孕了，而且早孕反应与前几次都不同。在惊喜的同时，他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忧伤。
　　日期：2014-02-21 00:19:55

　　第一章 第二节 偶遇还是重逢（二十）
　　当年的2月12日是春节，2月27日是元宵节，3月16日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女干部和她的几个帮手在元宵节之后就开始动手狠抓计生工作了。那些已经超生却又怀孕的违背了规定的妇女，有的被干部们从猪圈里拖了出来，有的被干部们从储粮的大柜子里翻了出来，有的被干部们从邻村的亲戚家押了回来，先后送到乡卫生院，强行做了引产。二月二之后，女干部响应上方领导的倡议，要抓住每一个超生的妇女，逐个给她们做结扎。妇女跑掉了，那就抓他们家的男人，给男人做结扎。一时间，整个村子里老年人唉声叹气，结了婚的青壮年四处躲藏，小孩子们则过上了食不果腹的日子。就连树上的鸟儿也成群结队地迁进了山里，只剩下空空的鸟窝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胖子的母亲再一次怀上后，他们一家人对前来做思想工作的女干部施用了缓兵之计。他们表示，已经生了四个女娃娃，家里困难得就要揭不开锅了。娃娃们除了身上穿的一身衣服，连换洗的都没有，这种日子过得太苦了，他们都快过不下去了。现在，就算让他们生，就算保证能生个男娃，他们也不会生了。极少露面的胖子的爷爷也拄着拐杖来到了院子里，一边大哭一边骂他的儿子不孝，让他死都闭不上眼睛。

　　女干部原本不相信胖子父母的话，但看到胖子的爷爷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满脸的泪水把脸上的褶皱都填平了，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也就不再怀疑他们。她叹了口气，满怀同情地对他们一家老小说：“国家就是这样要求的，我又是端国家饭碗的，不按要求做事自然不成。你们要是早这么配合，事情不就顺溜了么？”她拉住胖子父亲的胳膊，一边向院子外走一边温和地说，“这几天，你们不要去赶集，不要离开村子，我尽早给你们安排做结扎的事。结扎一做，事情就皆大欢喜了么。”她放开胖子父亲，向院子里面的人挥了挥手，笑着说，“皆大欢喜了么，皆大欢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