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胖子看了看我。我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任何话，估计原本就如同深潭一般的眼睛显得更深了，深不见底的样子。胖子看着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连忙补充道：“在我的家乡，女人要是不能生孩子就像万恶的罪人一样，婆家人是要退亲的，谁也没有办法改变。有时，就是不退亲，婆家人也得想办法找人帮忙生个孩子。”胖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醉，我就是跟你说说，你可别太往心里去啊。”

　　我转了转眼珠，仿佛刚刚活过来的一尊雕像，扭过头盯着胖子，直愣愣地问：“那个领着孩子的女人还在大姐姐家？”
　　“是啊，那个女人留在了大姐姐家，现在和大姐姐的婆婆住在一起。不过，大姐夫不大同意留下那个女人，他嫌她太老了。大姐夫的父母看好了那女人。他们说她懂事，体谅人，而且是死了男人的，以后不会有麻烦。”胖子痛苦地说，“那女人的命也是够苦的，她留在那里也是没有办法。要说呢，她的心眼也挺好的。她说，大姐姐也不容易，劝大姐夫家不要让我们家还彩礼钱了，只要大姐姐早点和大姐夫离婚就行了。”

　　胖子的讲述让我感到很无力，仿佛马上就会瘫倒一样。我强打起精神，问道：“大姐姐去医院检查过了？确定了是她不能生孩子？”
　　胖子低下了头，压抑地说：“大姐没去医院检查过。到医院检查和治疗这样的病，比娶个媳妇花钱还要多呢。大姐夫认定了大姐有问题，不肯去医院。要是大姐一个人去的话，就算医生说了大姐没问题，大姐夫家的人也不会相信的。再说，大姐自己也不肯去医院，她说诊断结果要是出来，她就更完了。他们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孩子，估计大姐也认定了自己有问题吧。”
　　“这是什么话！”我用尽了气力低声吼道，“没有到医院查过就给大姐姐定了不孕的罪名？万一不是大姐姐的问题，而是大姐夫的问题呢？岂不冤枉了大姐姐？你也是学医的，怎么这么愚昧！”
　　胖子将头垂得更低了，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好像马的嘶鸣声一样。直到终于止住了嘶鸣，他才哽咽地说：“自从我到不了情打工以来，每个月发工资后我都给家里寄去三百元，其中给父母一百，给四个姐姐每人五十。余下的钱除去生活费，也就没有什么了。”
　　“余下的钱除去生活费？”我重复着胖子的话。她想追问胖子，他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一两百元？那可怎么过啊？可是，话没问出口呢我就想起来了，胖子只有午餐时间才和我一起去食堂。除了午餐时间，我从来没有在食堂里见过胖子的影子。我还想起来了，我曾问过胖子，一个大男生怎么吃那么少，饭量竟然和我差不多。胖子说自从上了大学后胃口就小了，还说胃口小了才好，可以自然而然地减肥。想到这些，一股说不出是酸是苦还是涩的东西忽地塞满了我的胸膛，堵住了我的嘴巴。我想大哭一场，当然是借题发挥，可我不知道自己要借这个题发挥什么。我想安慰胖子几句，可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并且，眼下的情境，仿佛我才是最需要安慰的人。

　　刚刚听到胖子说，那个女人带着孩子去还没有离婚的大姐夫家相亲时，我是连同她和那个媒人还有大姐夫一家人一起厌恶了的。她想不明白，得是多自私、多么残忍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听胖子讲述完之后，我有些迷茫了，不知道应该怎样看待那些人了。那些人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太陌生了我觉得他们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是一群比自己活得还要痛苦和不堪的人们。
　　“不对。”我在内心反驳自己道，“和他们相比，你是生活在天堂里的。除了那座坟墓，你没有任何牵挂；除了如何用好坟墓里的财富，你没有任何负担；除了老霍和自己，你无须对任何人负责。你能吃饱，能穿暖，能买喜欢的书，能听音乐会，能看画展，能坐在酒吧里当消费者，心安理得地接受服务生的礼遇。你天马行空、我行我素，你毫不掩饰地接受你想接受的、拒绝你想拒绝的。你的一切不仅是他们没法比的，就是你的同学里也没有几个人能和你相比。你可以保有一颗高贵的心，你可以活得自由自在、津津有味，并不是你有多好，而是因为你没有陷入他们那样的困苦，还因为老霍为你在你的心中种下了高贵的种子。”

　　我毫不设防地被自己驳斥了一通之后，忽然就怜惜起那个女人还有大姐姐的婆家人。我觉得他们都不是恶人，都不想伤害任何人，他们在折磨别人的同时自己也承受着无量的痛苦，他们也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幸福，可是他们必须活着，必须遵照风俗、遵照习惯、遵照古往今来的所谓的定律活下去。
　　大姐姐的事情，依现在的情形，不论怎样做，总要有人受伤，总要有人受苦。那又怎么办呢？难道就真地无解了吗？我苦苦地思索着，无可奈何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柳树。当我的眼睛开始昏花的时候，她看到柳烟中飘浮起胖子的大姐姐和那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的身影。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一个偌大的铅球悄无声息地掉进了心里，又悄无声息地向下坠去。我觉得自己就要被铅球拖下去了。为了自救，我拼命地地挣扎了几下。铅球撑破了心脏，继续向下坠落，我就看到了自己心底的破洞还有破洞下面的万丈深渊。极度的好奇心让我忘却了惊恐和疼痛。我像一片无力的落叶，努力了好久才在破洞的边上落定，扒着破洞的边沿，壮着胆子向深渊深处望去。
　　我看到了什么？
　　日期：2014-02-24 21:36:42
　　第一章 第二节 偶遇还是重逢（二十四）

　　好多好多人心还有好多好多铅球、气球、皮球、肥皂泡等等常见的东西。我正疑惑这些东西来自哪里，是从我的心里掉下去的呢？还是从所有人的心里掉下去的？更加让我惊诧的事情发生了。有些气球爆裂了，五颜六色的像花瓣一样的东西散落开来；有些肥皂泡破碎了，也有五颜六色的像花瓣一样的东西散落开来。我定睛细看，终于看清了那些五颜六色的花瓣正是这个世界上花花绿绿的一切，有完整的、有残损的，有华丽的、有质朴的；有人、有动物，有金银珠宝、有废物垃圾……我感到了压抑，还感到了从所未有的绝望。这个时候，深渊里的皮球、铅球等等东西纷纷爆裂开来，又是无数五颜六色的“花瓣”飘散开来，再统统地向深渊底部坠落。

　　我先是受到了一股强大气流的冲击，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叶子。当我飘荡到了破洞上方时，又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引，仿佛要把我吸到深渊的最深处。这一回，我没有惊恐，也不再退缩，因为我忽然想到了老霍跳楼时的情景，忽然有了如此坠落下去就会距老霍越来越近的想法。于是，我开始期盼坠落，开始向往深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霍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一言不发地看了看我，失望地摇了摇头，转过身，攀援我的五脏六腑，爬出了我的身体，向柳烟的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