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可以拜谒树大师?”关文低声问。
才旦达杰摇摇头:“现在还不行,还不是时候。”
日期:2015-10-11 17:30
关文皱眉,继续追问:“那什么时候才合适?我心里有一个大疑惑,想当面请教他。”
才旦达杰再次摇头:“到了合适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关文怔了怔,突然抬头,长声高叫:“树大师,请回答我,天地万物之间,水与木,谁更重要?”
没人回应,只有密宗院那边的钟声、诵经声、敲打法器声一阵阵传来。
“水至柔至阴,幽居地底,承载万事万物。若失去了水,木如何生存?我是替别人问的,请回答,水与木,谁更重要?”关文再次发问,但之前说过话的树大师毫无声息,仿佛早已经离去。
院落空寂,关文的回声冲撞飘荡了一阵后,渐渐消失,没有激起任何反应。
“谁更重要?在我看来,这问题本身就不重要。”才旦达杰的嘴唇动了动。
“是你在说话,还是树大师在说话?”关文盯着对方的嘴。
“是我。”才旦达杰一边说,一边转身向院里走,脱离树洞的阴影,站在阳光之下。
关文与对方相隔约十五步,但刹那间的感觉,两人像是已经远隔阴阳三界。当才旦达杰越行越远时,他自己则在无尽的沉沦之内。
“大师,等等我。”他叫了一声。
日期:2015-10-11 18:13
才旦达杰在阳光下展开左臂,仰面向着天空,忽然撮着嘴唇,吹出一声尖锐悠长的口哨。随即,他抖动着僧袍飞旋起来,一边转一边笑:“我解脱了,我解脱了,我终于解脱了……”
关文感到自己的心正在步步下沉,肩头也仿佛压上了一副千斤重担,令自己变得举步维艰。
他向前迈了一步,空气中似乎存在看不见的阻力,在他身前身后交织缠绕着。
嗡地一声,他的耳鼓中突然传来沉重悲凉的诵经声,那段经文,说的仍然是《尸毗王舍身救鸽》与《萨王子舍身饲虎》的故事。那声音不止是一人发出的,而是十几人同声齐诵,声音就来自那些贮存着微缩尸体的小小壁龛里。
他转身看,壁龛里的尸体面容渐渐鲜活放大,唇齿舌头正在活动起来。
关文大叫一声,拼命向前一挣,身体冲破无形的藩篱,到了才旦达杰身边。
才旦达杰停止舞蹈,大步向前走,推门而入。
关文跟进去,看见房间四壁、地面、房顶上全都是各种各样的手绘图画。他是画家,只看了几秒钟,就明白这些都是绝顶高手用心绘制的作品,每一笔都带着直面心灵的厚重拷问。
“好,好,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情不自禁地低叫出声,向侧面的一幅月下诵经图走近,但恍然发觉,自己脚下踩着的,却是另外一幅横穿地狱图。相隔不远,又是另外一幅笔画繁复、寓意深远的雪山鹰蛇搏杀图。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不够用了,踏出的一只脚悬在半空中,整个人都因这满室的瑰宝图画而意乱神迷,心里不停地叫着:“怎么会有这么多巨匠作品在这里?他们画的东西,我倾尽一生都画不出来。那我的画作还有什么意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一早就知道,人类对于艺术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即便一个人再有天分,其成就总是会有尽头,总有无能为力的一天。他原本以为,自己夜以继日地努力,就一定能有所成就,在千万画家中崭露头角,成为一代大师。最起码,进入这个房间前,他心底还有少许的自负,因为自己笔下的确能够再现别人的心灵故事。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犹如井底之蛙,所见所识,不过是井口那一小块圆形的天空。
日期:2015-10-11 18:29
那些画,全都使用了西藏传统唐卡的绘画颜料与绘制手法,但使用的画布,却直接是墙面、地面、房梁,大片五彩缤纷的颜料涂抹在粗粝的原始土、石、木材质上,呈现出另外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传统的西藏唐卡在用色上有独特的讲究,底色施以重彩,大致用红、黑、蓝、金、银五种。每种颜色,针对着不同的绘画题材。
红色多绘佛本生故事,风格富丽;黑色多绘护法神、金刚等镇妖降魔的内容,并用金色勾线,画面威严庄重;蓝色多绘欢喜佛、胜乐金刚等题材,吉祥喜庆;金、银两色,画面构图富贵典雅,色彩运用单纯辉煌。
自从来到扎什伦布寺之后,关文曾用了大量时间研究“唐卡”,并试着用自己学过的现代绘画理论来解构这种古老的西藏艺术。他阅读过很多前辈艺术家研究唐卡的文献资料,也经常进入唐卡作坊,亲眼观察制作唐卡的过程。不过,他所学、所见的唐卡艺术,跟这个房间里的画面比起来,绝对是小巫见大巫。
在这里,所有的颜料都是混合运用、任意泼洒的。有些画,用大量的黑色来描绘人的五官与身体,与藏地人物或是佛经神像背道而驰;有些画,有大量金银颜料去突出魔怪的伟大灿烂,并在画面对比中,凸显魔怪的狰狞巨大并缩小神佛的身体结构比例,显然跟藏传佛教尊崇的“伏魔卫道”相悖。只是,所有的画作都表现出了巨大的“人性”,把人性中善恶、黑白、喜憎、乐忧全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混乱思绪中脱身出来,抬起的左脚和支撑的右脚全都麻了,脚心针刺一般酸痛。
“你懂了吗?”才旦达杰昂然站在房间中心,独臂背在身后。
“懂了什么?我该懂得什么?”关文觉得,自己的胸口胀闷得厉害,就像要出现高原反应一般,喘不动气,两边太阳穴隐隐作痛。
“我说的,当然是这些骷髅唐卡的含义。”才旦达杰回答。
关文抽身后退,弯腰敲打着麻痛的左腿。他的心沉甸甸的,完全失去了进入院落之前的轻松感。
“如果将这些画完整地切割下来,连墙面一起剥下,运出西藏,绝对能卖个好价钱。其艺术价值,绝对不亚于全球著名的几大名画。知道它们为什么具有震撼心灵的力量吗?因为画下它们的人,是在用生命作画,每画下一笔,生命就燃尽一节。画完一幅画,画家就变成了外面壁龛里的活骷髅。你看到的,就是他们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告白。要想达到同样的境界,就得先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才旦达杰说。
日期:2015-10-11 18:54
关文点头:“我明白,绝代的艺术作品中,往往被作者灌注了巨大的主观意识。唯有如此,笔锋画风才够强硬激昂,散发着动人的力量。”
才旦达杰抚摸着近处的墙壁,面容惨淡:“作为画家,你肯定知道绘制唐卡需要什么样的特殊原料吧?”
关文又点头:“知道。”
他知道,唐卡颜料大致可以分为三大类,即矿物、植物和动物的综合体。矿物质颜料用于底色,植物颜料用于过渡,由浅入深;勾线的颜色则是出自于动物或虫子身上的皮、壳。
“那你知不知道,这里所有的唐卡使用的是什么颜料?”才旦达杰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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