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素光同》
第40节

作者: 寐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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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医生与侍从慌忙将念卿拽住,强行将她带出病房。
  强烈的酸楚攫住心头,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念卿远远站定,倚着病房的门,黯然道:“我就在这里和她说说话,不会进去,你们都出去吧。”
  病床上的胡梦蝶将脸转向这边,静静看着她,露出一丝微弱笑容。她苍白嘴唇翕动,喃喃地,想要问什么话,却又无声无息,一双眼里充满幽幽企盼。
  终于这样近地看见这传奇般的女子,令晋铭魂萦梦绕的容颜——胡梦蝶叹一口气,眼帘半阖,“他一切都好吗?”

  念卿迟疑一刻,轻轻点头。
  这短暂迟疑落入胡梦蝶眼里,病中的人越发敏感,她目不转睛盯着念卿,“真的?”
  面对这样的目光,谎言和安慰都太辜负,她所需的已经不多。
  念卿缓缓将口罩戴上,拖一把椅子在屏风旁坐下,隔了半个房间的距离与她四目相对。
  “他很平安,伤势都好了。”念卿轻声说,“现在他已回到南方,接受南方政府委任的军职。”

  胡梦蝶遽然睁大双眼,望了她良久,弱声问:“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念卿点头。
  胡梦蝶垂在床沿的枯瘦的手,不由揪紧被单,“为什么?”
  “他将家产捐赠南方作为军费,大批军火也一并捐出。”念卿语声平静,目光微垂,“他这个对外宣称的中立者、佟帅的秘密支持者,现在已经公开成为南方的追随者,他从军火所获之利益也全部归南方所有……除此,他将正式宣布与佟岑勋决裂,放弃在北方的铁矿开发协议,撤销原定的军工厂筹建计划。”
  胡梦蝶眼中的震惊之色,随着她话语,渐渐被迷茫悲哀取代。
  念卿抬起眼,望着她,清晰缓慢地说:“如此,他以往向南方政要行贿的旧账则一笔勾销,外子与他合作往来之事也得到南方谅解。”
  语音未尽,她似乎还有什么话,却终究只是转过脸去,朝着窗外将表情隐藏。胡梦蝶默然躺着,只看见念卿侧脸柔和起伏轮廓和耳鬓微乱发丝,良久地看着,心上一口怨气忍不住也吐不出——又是为她,不单成全她,还要成全她的男人。
  “晋铭到底欠了你什么,这样还……都还不清?”胡梦蝶闭上眼,幽幽吐出这一句,黯无血色的嘴唇微颤。
  念卿听着,依然侧首沉默,并不回答。
  “为什么不劝止,你究竟要误他到什么时候?你究竟想要他……”一句恨声未成,剧烈的咳嗽袭来,胡梦蝶猝然将脸侧向枕畔,拿手巾捂了嘴,周身抽缩。可怕的咳嗽声像是从她腔子里引爆出来,要将这孱弱之躯炸成碎片。
  念卿起身将床头水杯递给她,俯身欲扶她坐起。胡梦蝶用尽力气将念卿推开,水杯倾翻,泼了她一身的水。

  “你只看到他挥金如土,风流得意,你可知道他……他……”胡梦蝶伏在床沿,无力喘息,哀切地望着念卿,“他自小就机灵,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人能欺负到他……可他若真心对一个人好,便好得全无道理,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让人有半分委屈……”她捂了脸,泪水涔涔,再也说不下去。
  “我知道。”念卿淡淡开口,垂着目光,脸上神色深深藏起,看不见一丝喜悲。
  她走到窗前,背向了病床,瘦削肩头显出一种孤峭冷意。
  “南方陆军司令陈久善是外子的夙敌,他暗里扩充地盘,屯购军火,一直想借南北之争牟取私利。若南北和谈得以达成,他和一干主战官员首当其冲便要折损巨大利益,包括他在军政界的地位威望,也将受到外子的压制。”念卿回转身,直视病床上的胡梦蝶,“和谈之事搁浅多年,始终无人从中斡旋。如今外子正立于这风头浪尖,一力推动南北政府重启和谈。陈久善却倚仗大总统对他的信任,背后离间,趁晋铭与外子合作的证据落在他手里,诬陷外子借晋铭之手行贿南方政要,结党谋私,心怀不轨,以挑动大总统对外子的疑虑……陈久善曾在战乱中救过大总统性命,如今执掌兵权,手握证据,若被他在背后狠狠咬上这一口,外子多年来推动和谈的努力,恐怕就此付诸东流。”

  她语声顿住,目光深深隐有锋芒,“晋铭兴建兵工的理想在于强国,若国家一日不得安宁,纵然大兴兵工,也无济于事。我欠他的情义,此生无以为报。但若说他所作所为仅仅只为儿女私情,那未免也太看低了他。”
  阳光斜移,照在胡梦蝶全无血色的脸上,将她乌黑眉睫染上淡淡金色。她半睁着眼,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欢喜,又有些惆怅,“不错,晋铭不是那样狭隘的人……晋铭,晋铭他早已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
  念卿走到床前,将掌心覆在她手背,“梦蝶,我这就拍电报给晋铭,你要等着他回来。等他回来接你去南方,那里气候暖和,最宜养病,你会快快好起来的。”
  胡梦蝶睫毛一颤,唇角漾起甜美笑意,眼睛阖上,呼吸渐渐平稳悠长。
  念卿见她入睡,便放轻了步子,悄无声退出屏风外。
  “他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男子。”

  病床上的胡梦蝶却梦呓般喃喃开口,闭了眼,微笑恬然,“我八岁,他九岁那年,他对他父亲说,长大了要娶小蝶做太太……表姐夫狠狠骂了他,要他改口叫蝶姨。他不肯,往后也从没叫过……少年戏言,他是早已不记得了,我也在徐家过了这么些年,原以为全都忘了,这冤家偏偏又回来了,瞧着他,我真是欢喜……”

第四卷:萧萧落木 滚滚逝水

  引子
  念卿夜里被疼痛折磨无法入睡,霍仲亨也睁着眼与她一起无眠。
  她昏迷中一口水也灌不进去,他也同她一起不吃不喝。
  她枯槁,他同她一起枯槁。
  她消瘦,他同她一起消瘦。

  只要在念卿偶尔清醒的间隙,一转头便能看见霍仲亨,看见他同她在一起,仍在一起,彼此再没有旁人可以代替。
  第二十八记 修良愿·废武弊
  北平城中第一枝桃花绽开的时候,这场战事的硝烟痕迹也平息在一派升平景象里。
  在霍佟联军的威势之下,北方各地散溃军阀纷纷弃战归附,宣布服从新内阁,拥戴新任总理与政府。溃逃西北的佟孝锡残部在榆林一带撞入包围,被迫向佟岑勋投降。蔓延四下的战火再一次被扑熄,古老的北平城又免去一次战火浩劫。
  对于黎民而言,这是唯一值得额手相庆之事。
  新内阁的上台与北方名义上的统一,在世人看来,不过是又一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颠覆。那些名义上宣布了归附的军阀,依然保有独立武装,照样在一方土地上总揽军政大权,横行无忌,俨然土皇帝一般。就算是那佟孝锡,也只被安了个不轻不重的罪责,撤去一应职务,押回东北软禁了事。

  见惯更替起落的老皇城,与世代生活在皇城根下的老百姓,对分分合合的政局早已波澜不惊。
  总理府又换了新主人,墙还是那墙,瓦也还是那瓦,只不同的是,新任总理夫人将门前的石狮子打了去,重砌了一个西式喷泉。总理府对面的大宅原是一处前清王府,后来被傅家占去,而今傅家倒台,这富丽奢华的王府又住进了霍仲亨夫妇。
  春日黄昏,薄云低絮,三两只倦鸟归巢。
  风动垂帘,夕阳将碧瓦阑干染遍。
  西厅里早早亮起了灯,将庭中一树碧桃照得影影绰绰,池中锦鲤翻波,搅起水声泠泠。
  金丝楠木圆桌铺上雪白亚麻桌布,外面依次传菜,两名仆妇利落地将满桌精致菜肴一一布好,道一声“夫人请用”,便悄无声垂手退出门外。巨大的圆桌旁,念卿独自一人端坐,面对着象牙箸、净瓷碗、描金杯和空荡荡的花厅华堂。

  仲亨与子谦父子俩一同回了霍家大宅,府中也不过是少了两个人,却格外的冷清下来,仿佛里里外外人声人影都少了一半。念卿拿着镂花小银勺有一下无一下搅着白玉豆腐羹,纵是出自妙厨巧手,奈何心不在焉,入口也便索然无味。
  霍家大宅远在城南,算来他们也该到了,今晚的霍家自是热闹非凡。
  念卿静静低了头,小勺滑过碗沿的轻微声响入耳异常清晰。
  临到出门前,仲亨仍同她争执,竭力想要说服她一同去霍家,随他正大光明登门,让那些拒不承认她身份的族老族公好好看着,看清楚谁才是霍家今日的女主人。念卿却不肯,宁愿惹他拂袖而去,也不肯同他一起回那高门深院的霍家大宅。
  “你怕什么?”仲亨无可奈何地问她。
  “不怕什么,我不乐意罢了,你别勉强我。”她这样答。

  他十分失望,再不同她争执,沉着脸掉头而去。纵是万般不悦,他也会依她,绝不勉强她做任何不乐意的事。
  子谦却不肯依,倔起来谁也不会放在眼里,直接闯进来劈面直问念卿是否还在记恨当年的事,记恨霍家对她的不认可,因而不肯与父亲一同回去。他挚诚坦荡,向她应承,族公们早已放下成见,绝不会与她为难。
  真是个傻孩子。
  她不肯回去的缘由又怎好对他明言。
  念卿笑一笑,象牙箸挑起珍珠米,送入口中细细嚼。

  外面却传来隐隐声响,旋即是那响亮熟悉的脚步声……只听见仆妇在厅门外错愕道:“夫人,督军回来了!”念卿怔怔搁下筷子,来不及起身相迎,霍仲亨已大踏步地进来。
  “怎么突然折回来,又有事吗?”念卿诧异地站起身,接过他的大衣。
  “没事。”霍仲亨今日未着戎装,一袭玄锦长衫,翩然有林下风度。
  “你没有回家?”念卿蹙眉看他。
  霍仲亨径自坐下,将袖口随意一挽,一面叫仆妇拿碗筷来,一面漫不经心应她,“我这不是在家吗,还要回哪里?”
  念卿一时静默,也不再多问,亲手盛好汤递给他。
  霍仲亨给她夹菜,在她碗中堆出满满一座小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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