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爷活着,身上暖暖的,还有股子淡淡的烟草味儿,很好闻。当然,也因为三奶奶的关系,我跟他初次真实见面,就觉得很亲很亲。
这一天,三爷爷和暖的笑,是我们所有人永远都记得的。他是个离乡已45年的老人,但却阳光,温暖。
那一年,他六十一岁,生于1930年。关于他抓壮丁走了之后的事情,我后来整理出来,是这样的,完全是真实记录:
16岁时,三爷爷许祥基就当了壮丁兵,当时的内战已经打起来了。他身体素质好,又在建华中学上过学,有文化底子,于是在国军里混得比较不错。
建华中学,创建于1938年,是著名的民主革命家、教育家、新中国首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张澜先生亲自办的。张澜是我们南充市西充县莲池乡人,一代大人物,老家离我的老家并不是很远,当然隔了很多重山。
三爷爷18岁时,参与了“国宝运台”的文物大转移事件。到达台湾后,因为时局的关系,他再也无法返回大陆,就留在了那里,并且参与的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建设,后来一直在那里工作,还是台北大学的考古系教授。
在台湾,三爷爷一直到五十岁的时候,才娶了亲。这是一门国际婚姻了,因为他的妻子是日本裔,我一直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只听三爷爷叫过她小野。
日期:2016-01-17 15:09
小野也是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雇员,而且是原来日本商人留台的后裔,台湾籍,是三爷爷的学生。从政治上来说,还是非常清白的。她为三爷爷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是我父辈的“克”字辈,叫许克回,名字的含义一目了然。
按家族的习惯,我得叫许克回为小爸。第一次去台湾的时候,还见过这个小爸,比我只大一岁,很不错的一个人。
三爷爷阔别故土45年,回归那一天,乡音不改,和大院子老一辈的儿时伙伴相见,热泪滚滚。他记忆力很好,甚至能叫出那些伙伴的小名。场面很感人,自是不提了。
我也知道,许家大院子几乎男女老少都到古坟垭口接三爷爷,有很多人其实是为了钱。因为头一年,金宝镇那边有个台湾老军人回乡省亲,见人发钱,多则上百,少则二三十,那时很可观。(金宝镇,离张澜的故乡莲池更近,有的地方一河之隔。)
见面后,三爷爷左手抱我,右手抱着我妹,在大家的陪同下去大院子看三奶奶。小野没有同行,被我妈、大妈和二妈接我们家去了。
过了大石窠子,穿过茂盛的竹林,大院子就在眼前,三奶奶也在眼前。她坐在轮椅上,青花姐站在她身后。
离三奶奶还有五十来米远时,三爷爷已放下我和妹妹,凄然叫了一声“修兰”,泪水滚出,大步疾走过去。(三奶奶姓李,名修兰。其实,几乎很多人都是在那一天才知道三奶奶的真实名字,平常都是叫她三孃孃。)
就在那时,三奶奶全身颤抖起来,整张脸都扭曲了似的,额头上老筋爆起,白晰的皮肤炸红了,缠头帕也崩开了,一头灰发散落,双眼当场鼓了起来,煞白带血的眼仁,昏暗的瞳子,极为吓人……
我们都吓坏了,以为三奶奶怎么了。青花姐更是大叫着“奶奶”,当场就开哭。
我叫着“三奶奶”,眼泪也包不住,跟着冲过去。
我爸速度更快,像出笼的猎豹,从我身边飞腾了出去。
日期:2016-01-17 15:36
三爷爷更是急呼着“修兰”,声音听得人心紧,跑了起来。
可是,三奶奶却大声哭骂了起来:“这么多年了,你回来干啥?你还回来干啥?你咋不死在外面?你咋就不死在外面啊?天啊天啊,你要是活起呢嘛,你也要捎个信回来嘛!你一走就是几十年啊,我们孤儿寡母一大家子……”
我们虚惊了一场,心落下来,可悲伤又起来了。
从来没见三奶奶那么伤心过,老泪纵横,骂声沙哑悲怆。那时候,她不再是所有人的三孃孃,只是个守了45年活寡的老怨妇,脆弱,凄然,一声声牵动所有人的心,一声声催下所有人的泪。
她半身瘫痪,但却滚下了轮椅,弱小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三爷爷满脸泪水,坐在地上抱起三奶奶,任由她的拳头砸着他,任由她骂着他,却是老脸贴着三奶奶苍老的面部,嘴里只有喃喃不断的一声声:“修兰,对不起。修兰,对不起……”
旁边,青花姐站在那里,抹着泪,哭得也好伤心。
我爸见状,对所有人挥了挥手。都不用他说话,大家便默默地含着泪,各自散去。
结果是我也一个人穿过大坟地,回家去了。我爸留了下来,陪着三爷爷和三奶奶,中午饭都没有回来吃。
那个叫小野的日本女人,其实我还是应该呼她为三奶奶的,但我一直没叫过。她在我们家里住了三天,不怎么出门,对我妈、我妹和我都挺好,她显得很有修养,非常礼貌、温和。
可那三天时间,三爷爷也没有上来过我家,就在三奶奶的老屋呆着。老屋,也曾经是他们的洞房。大院子的人只有吃饭的时候,看到他们开门吃饭,也和大家聊天。
日期:2016-01-17 16:05
我要上学,也没下去过。但我知道,三爷爷陪着三奶奶,那叫做弥补多年的过失。我爸晚上出诊回来,也要下去看望二老。
三天后,小野去了市里住宾馆,等着三爷爷,说是还要回台湾去的。三爷爷推着三奶奶,带着青花姐,到我家吃饭,去各家各户转一转,聊天,吃饭。甚至还去附近的村子、集镇,拜望三爷爷年轻时的那时还活着的朋友们,还去过成都。
那些日子,三奶奶过得特别幸福,似乎皮肤都红润,整个人年轻了很多很多。
只是三爷爷没有给每家每户给钱,却并不让人失望。因为正好那年我们镇里农村通电,他把整个村子的费用都包了下来。听我爸说,整个许家沟村三百多户人家,平均每户四百多块,三爷爷花了十五万多。
当然,每次出去回来,三爷爷总要带好吃的给我和妹妹,给院子里的孩子们。他总是笑眯眯,声音洪亮又亲和,阳光而温暖,赢得了我们所有人的尊敬。
半个月后,初夏,三爷爷要回台湾去了。走的头天晚上,我第一次去了三奶奶的老屋里面。那老屋,原是曾祖留下来的六间拖尾瓦房,但后来分家时,我爸没要房子,单独出来修了,于是大爸和二爸各要了两间,先后拆了另修房子了。剩下二间留给三奶奶住。
进老屋之前,三爷爷给我脖子上挂了一样东西,是一枚黑色的木珠子,像算盘珠一样。我不知道那有什么用,但三爷爷说是三奶奶要我挂的,于是也就挂了。
那次进屋,我只是走到了外面吃饭的隔间里,里面有一间屋子是三奶奶和青花姐的卧室,挂着老花布帘子,我根本没进去,因为三奶奶不准我进。但我妈和青花却进去又出来,因为厨房就在后面。妹妹丫姑都蹦蹦跶跶地跟在我妈身后,进来出去的。
旁边的那间老屋我没兴趣,因为半垮了,我爸说修一下,三奶奶说不用住那么大的地方,于是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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