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赋在汴州仓曹参军任上做了已有四、五年光景，对仓曹这些胥吏，特别是王端阳的品性自然是了如指掌，遂笑道：“重五，你要不把狄司仓逗笑了，可别怪本参军罚你的酒！”
　　王端阳生于端阳节，小名‘重五’，韩赋如此称呼他，显然是喝开了怀。王端阳乐不自胜，赶紧放下筷子，吧嗒两下嘴皮，开口说道：“说是前朝有一个纨绔子弟，终日只知寻花问柳，并无甚才学，靠父辈功业得了赏赐，出任七品县令。这日履新，上司要求征集民夫筑牢堤坝，小吏拿来本县民夫名单，挨个念了起来。”
　　说到此处，王端阳故意卖了个关子，端起酒杯略抿上一口，方才扯着嗓子装模作样地学道：“张破袋……成老鼠……宋郎君……”
　　“哈哈哈哈，”韩赋听闻，开口大笑起来，“这小吏刁钻，弄这些名字来戏弄老爷。”

　　“韩参军说的是，不过这县令毫不知情，倒还暗自忖道，‘这乡民习俗倒也古怪，名字取得甚无文采。’待小吏念完，这县令便说，依本老爷之见，这张破袋家，多半是乞丐，成老鼠家兜售鼠药，至于宋郎君嘛，许是给人家吹拉弹唱娶媳妇儿的！”
　　“哈哈哈哈，好你个王重五！”韩赋又忍不住笑起来。
　　“哼！”始终保持沉默的狄仁杰突然冷笑了一声，惹得韩赋、王端阳等人纷纷将目光转向他。
　　“狄司仓觉得如何？”韩赋试探性的问道。

　　狄仁杰见问，遂回道：“狄某若是没有记错，这故事出自前隋儒林郎侯白的《启颜录》。这县令，不是什么纨绔公子，而是正经的朝廷命官。小吏向来欺官成性，富甲一方，欲试探上司深浅，遂胡诌些姓名投石问路，这县令为官昏聩，只顾点头，意无所问，被小吏识破。”
　　“原来如此，狄司仓果然博学广闻，小的们甘拜下风。”王端阳顺势奉承道。
　　“王重五，本参军警告你，你可别把狄司仓当做那昏聩县令。”韩赋见狄仁杰有些动怒，遂将王端阳耳提面命了一通，算是打个圆场。
　　“韩参军说哪里话，借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做这等卑鄙之事。”王端阳一时惶恐，只顾点头哈腰。

　　眼看这酒又过数巡，王端阳向韩赋递了一个眼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韩赋会意，遂将身子往狄仁杰这边略靠了靠，小心说道：“狄司仓，下官有几句忠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同僚一场，韩参军不必客气，狄某洗耳恭听。”
　　“汴州上达京师，下通淮扬，历来是钱粮转运之要地，仓曹之责不亚于泰山。正因如此，汴州仓曹事务冗杂，非你我二人之力可及。狄司仓上任伊始，如此事必躬亲，韩某担心这终非长久之计。”
　　“韩参军的意思是？”
　　“光阴荏苒，从韩某到汴州仓曹赴任参军一职，掐指算来，已四年有余。这些年来，亏得仓曹的众多胥吏帮衬，方才没出什么差错。就说王端阳他们这几个，别看平日里浪荡了些，真正办起衙门里的事来，倒是不敢有半点马虎懈怠，狄司仓大可放心。”
　　“是吗？”狄仁杰显然有不同意见，“既然韩参军说起这话，狄某倒有些疑问想找诸位解惑。”
　　“狄司仓有何事不明，但说无妨。”韩赋应了一句。
　　“远的不说，就说今日巡察的浚仪仓。仓曹的账目显示，该仓今岁新入库粮食十万石，霉病损耗近一万石，但狄某今日查察了一番，似乎不大对劲。据仓吏说，霉病自一垛始起，蔓延至数垛，可经狄某现场追问，霉病的几垛之间，却有数垛完好，这是何故？莫非霉病会飞不成？”
　　“这……”韩赋一时无语，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虚报霉病，从中牟利，一直是胥吏们的生财之道，这在汴州仓曹上下，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历任判佐、参军深谙“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道理，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
　　“狄某到任也有些时日了，”狄仁杰并不理会韩赋的尴尬，继续说道，“不瞒韩参军，仓曹胥吏中饱私囊的伎俩，狄某已有所耳闻。吾辈承蒙皇恩，为政一方，岂容此等宵小之徒为所欲为，坏我社稷根基？”
　　“狄司仓打算如何处置？”韩赋冷言问道。

　　“狄某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否则岂能对得起这一身官袍！”狄仁杰不自觉地扯起衣襟，抖了两下，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已回家换了一身便服。
　　“狄司仓，”韩赋往狄仁杰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叹道，“古人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竭泽而渔，岂是为官之道？‘君子和而不同’，狄兄纵有松柏之志，也该入乡随俗才是。”
　　“呵！”狄仁杰冷笑了一声，“既然韩参军认为狄某这是在竭泽而渔，狄某就斗胆竭上一回，污泥不除，何来清渠？倒是韩参军拿着朝廷俸禄，却打着和而不同、入乡随俗的幌子，尸位素餐，真是令狄某大失所望！”
　　狄仁杰说完，站起身来拂袖而去。韩赋的脸气得红一阵白一阵，跌坐在椅子上，许久不言一声。
　　“好你个狄怀英，咱们走着瞧。”王端阳见状，跳起来替韩赋隔空骂了一句。

　　“韩参军，这个新来的司仓甚是不知礼数，咱们得好好整治他一番！”另一名小吏也趁机怂恿道。
　　“尔等不必多言，”韩赋示意众人闭嘴，“敬酒不吃，讨罚酒吃，本参军自有办法对付这个刺儿头！鹿死谁手，咱们较个高低！”
　　日期：2015-10-27 20:02:15
　　次日，狄仁杰刚走进仓曹衙门，便如昨日在酒桌上所言，吩咐下人搬来账目，一一查验起来。
　　韩赋姗姗来迟，见狄仁杰埋头查阅账目卷宗，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轻轻摇了摇头，准备转身离去。
　　“韩参军留步。”韩赋刚走到门口，便被狄仁杰叫住，只见他手捧一本账目，神情严肃地指着其中几处问道：“这些账目模糊不清，定是被人做了手脚。”
　　“噢？”韩参军不看账目，反而抬头望了望天，叹道：“许是天气转凉，犯了潮气。”
　　“韩参军说笑了，中原又不是江南，再说……”
　　未待狄仁杰说完，韩赋颇不耐烦地打断道：“好了，狄司仓，账目乃胥吏执笔，判佐查验，录事参军无从干涉。”
　　“既然如此，狄某就说说韩参军职权下的事。狄某上任半月有余，这汴州仓曹账目，皆有篡改之嫌疑，每笔数额并不多，但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一年下来竟亏空上百两银子。韩参军身负举劾监察之重任，到底是渎职失察还是视而不见？刺史府要是知道，恐怕难辞其咎吧？”
　　韩赋听闻，遂将狄仁杰拽到屋中，低声道：“这大清早的，狄司仓何必言辞激奋？听下官给你解释解释。”
　　“白纸黑字，解释什么？”狄仁杰见韩赋嬉皮笑脸的模样，想起昨夜在酒楼的一番言谈，不禁更加动怒。

　　“狄司仓有所不知，”韩赋并不理会狄仁杰的执拗，继续说道，“每至年终，仓曹账目都会重新清查，至于亏空之处，自有弥补之法。”
　　“哦？韩参军如何弥补？”狄仁杰登时来了“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