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第56节

作者: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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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康连滚带爬逃出刑部大院,心头兀自突突乱跳。刚才这一幕对他来说简直象晴天白日突然做了一个凶梦。所谓平陆一案,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案。他的真意是进京后便听到风传阿桂和钱度受到乾隆知遇之恩,料想这二人今后必会超迁大用,预先来拉拢关系的。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个三品大员,巴巴地跑来讨一个六品部曹的好儿,会一个马屁拍在蹄子上,就算是不愿受礼,也不该如此声张。钱度与自己前生无仇,今世无冤,何苦独独地拿自己当众作伐呢?……象被人猛地打了一闷棍,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没出门,白痴一样坐在屋里浑身不自在。直到天擦黑,刘康才略有点清醒。猛地想到明日中元节,鄂尔泰邀自己今晚过府小饮。刘康忙忙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坐了小轿赶往鄂尔泰府邸。
  此时雍正皇帝驾崩已经一年有余,虽然国丧未过,不许民间张红挂彩、演剧作乐,但实际上官禁已经渐渐松弛,街上此时灯市早已上来,各家门口挂的都是米黄色纱灯,有的似攒珠,有的象菠萝,什么梅里灯、走马灯、夹纱灯、栅子灯、玻璃宫灯、龙争虎斗艳彩四溢,鬼斧神工各展其巧,只是不用红色而已。尽管还不到正日子,满街已都是看灯的人流,走百病、打莽式、放烟火的一处处热闹不堪。刘康起初还坐着轿,渐渐人愈来愈多,拥挤得轿子左右摇晃,只好下来步行。他一路走一路看,到黑定时才到了鄂尔泰府。却见相府门前,只孤零零吊着两盏杏黄色琉璃宫灯。门阁上的人都是认得刘康的,早有人接着了,说道:“刘老爷,鄂相吩咐过,今晚请的客人不多,都在前厅,摆的流水席,各位老爷随喜。我们相爷中间出来劝大家一杯就退席。请爷鉴谅。”
  “谨遵鄂相钧令。”刘康本想见到鄂尔泰好好诉说诉说的,至此方想起鄂尔泰称病在家,不好出来陪客,只好怏怏跟着管家进来,口中却笑道:“都是西林门下,我们相熟得很,相公既然不爽,也不必一定出来。吃完酒我们进去请个安,也算共度元宵。”那管家笑道:“这就是大人们体贴我们老爷了。”
  客厅里却是十分热闹,刘康看时,足有三四十个官员,大到将军巡抚,小到知县千总,有文有武品色很杂,都是鄂尔泰历年主考取的门生故吏。大家正围在廊下看灯谜,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有的窃窃私议,有的大声喧笑。堂上灯烛辉煌摆着五六桌席面,也有贪杯的,儿个人坐一处拇战行令,吃得满脸放光。外边小厮们抱着烟火盒子,有的点地老鼠,有的放流星,紫烟白光硝香盈庭,也自有一番情趣。刘康觑着眼望时,见鄂易、胡中藻几个同年,还有平素相熟的阿穆萨、傅尔丹、索伦,都散立在西廊看灯谜,便凑了过去,笑道:“各位年兄比我早。”
  “行家来了!”太湖湖州游击见刘康一步一踱地过来,上前扯了袖子笑道:“我们这里逗笑子呢。今年鄂老师家的灯谜出奇,都不是老胡的对手。你来你来!”胡中藻笑道:“这有什么对手不对手的?诗无达诂,随心解释,说得通就算好的。”刘康只好勉强笑着过来看,却见一盏灯上写着:
  若教解语能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刘康又看看别的灯,说道:“这都是古人陈诗,找谜底有什么难?这是罗隐的《咏牡丹》侍。”胡中藻把玩着手中的扇坠儿笑道:“这么说还有什么趣儿?这叫雅谑,你得写出新意。譬如这一句,是牡丹,就说是‘美人画儿’。可明白了?”
  刘康点点头,再看下一盏时,上头写着:

  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
  刘康笑道:“吴僧这句咏白塔诗,倒象是分界堠子①诗。”众人看了点头道“果然象”。索伦指着“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说道:“这句诗我见过,是李白的!”众人不禁大笑,阿穆萨道:“真是花花公子,一晚上藏拙,开口就露馅儿了。这是白居易《长恨歌》里的“唐明皇要算情种。”傅尔丹叹了一声,旋又笑道:“这是‘目莲救母诗’!”刘康原本懒懒的,此时不免也鼓起兴头,指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笑道:“林和靖这首咏梅诗,有人曾对东坡说过,也可谓之咏桃花。东坡说‘只怕桃花当不起’。据我看,桃花当不起,野蔷蔽似乎近了。”胡中藻见大家都笑,说道:“这个说的不对。野蔷蔽是丛生,哪来的‘疏影横斜’?”再看下一个,却是贯休的觅句诗:
  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
  ①省县交界处,或设石、或栽碑作为标志,俗称“分界堠子”。
  刘康笑道:“这是猫儿走失了,寻猫的!”
  众人不禁哄然叫妙,索伦却道:“也很象是屁。肚子撑胀,想放一个,就是放不出来,有时无缘无故的,一个接一个打响屁。”众人先一愣,接着轰然一阵大笑。刘康笑得喘气,说道:“前次和庄友恭说到贾岛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我说合该是‘僧推月下门’。友恭说,夜间谁家不把门上紧?还是敲门的对。我说,你太老实。这是和尚偷情诗,这贼秃和淫妇约好了,门是虚掩着的。”一语未终,已是笑倒了众人。正说笑着,刘康一眼瞥见后院月洞门处有几盏玻璃灯闪闪烁烁出来,料是鄂尔泰来了,便不再言语。众人也都停了说笑,却见那灯火在西侧院闪了一下,从西侧门出去了。
  刘康不禁诧异地问身边的鄂易:“象是鄂中堂送客出去了。他老人家不是病着的么?”鄂易摇摇头,说道:“中堂今晚没出来,我不知道见的什么客人。要是见客又送,不是张衡臣就是讷亲。”
  “是讷中堂。”胡中藻抚着八字髭须说道,“后头一个长随,我认得是讷亲府里的。还有个象是个太监。除了几位中堂爷,谁府里还使太监?”正说着,鄂尔泰清瘦的身影已渐渐走近来,厅里厅外的人们立刻安静下来都到庑廊下躬身迎候。待鄂尔泰进来,湖广巡抚葛丹率先一个千儿打下去,说道:“学生给老师请安!”众人也都跟着跪了下去。

  “都起来,起来么。”鄂尔泰清癯苍白的面孔闪过一丝笑容,“就为我秉性严肃,怕扫了大家的兴,所以不大陪客。这样我更坐不住。都坐下。我陪着小饮几杯。我走了,你们依旧乐儿。”说着便径坐了主席。一群门生也都斜签着身子就位。鄂尔泰是个秉性内向深沉的人,众人就有一肚皮的寒暄奉迎,也都憋了回去,只一个挨一个依着官位大小轮流给他敬酒。他却只是一沾唇,一匝儿轮下来,连半杯酒也没喝。倒是敬酒者每人陪了他一大杯。轮到刘康时,鄂尔泰见刘康敬完酒,又双手捧上一张雪涛笺,展开看时,上头写着:
  糯米半合,生姜五大片,河水两碗放砂锅内滚二次,加入带须大葱白五七个,煮至米熟,加米醋小半盏,入内调匀乘热吃粥,或只喝粥汤。
  鄂尔泰不禁问道:“这是什么粥?还要加醋?”
  刘康满脸堆笑,说道:“回老师话,这叫‘神仙粥’,以糯米补养为君,葱姜发散为臣,一补一散,又用醋收敛,有病可以祛病,无病可以荣养,学生在淄川赈灾,有一个村都染了时疫,独这一家老小平安,问了问才知道他们每天都吃一顿这种神仙粥。看来老师也是气虚体弱,常用这个粥,一定能免疫——那家的老爷子八十多岁了还能担柴打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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