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7-06-12 11:12:28
　　『四七』
　　去医院路上，久未露面的汤一友打了个电话来，得知辛远还未有什么进展时，汤一友的口气里没掩藏失望。
　　挂下电话，心，更沉了。
　　汤一友就算在现实生活中不出现，仍时时刻刻出现在辛远的意识里。汤一友三字，等同于那两万元的债务标签。每时每分每秒，想起汤一友，都会悚然一惊。而协议的截止时间乍看遥远，转瞬就会逼近在眼前。
　　复杂的迂回就在此—两万元，这是最初目的，是寻觅木手链的动力。但走着走着，来路已隐匿，去路却遥远，生出来的岔路众多，久而久之就忘了初衷。辛远的重心，渐渐从寻找木手链变成了寻找自己…但说他真忘了源动力，对于步履不停的他而言，似乎又不对。
　　只是模糊了，对人，亦对事。
　　对未知的他人，人都有好奇心，想一探究竟。但对未知的自己，人都是有畏惧心，怕没有余地。
　　面对那一片混沌的阴雾，他想停下来。然而他的脚步，已不由自己…
　　在医院走廊上，明护士和辛远相遇，但她径直走去，忙碌着进出病房，瞧都没瞧辛远一眼。辛远则像被牵着鼻子走的人，傻乎乎地跟着她，每次想开口，她借忙乱，满脸不耐烦，令想搭讪的辛远窘迫无比。
　　她一定是故意的。她对他，有莫名敌意。他之前果真不是敏感。
　　他忍气吞声，候在她办公室里，回忆着，反省自己的行为：她让他请护工，他请了；确定自己对周阿姨很尊重；平时见到她，他也客客气气打招呼。虽然每次见面时，她总是将眼珠子摁到脑门上…或者，她就是典型的势利眼…
　　当辛远百思不得其解，明护士来到了办公室，这次，她没有匆匆离开，拿起桌上的大杯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后，放下杯子问：“什么事？”
　　漂浮着两朵菊花的茶水震荡了几下，花朵随之颤跃。
　　辛远望了望周围，确定她是冲他在说话，才敢开口：“明护士，我爷爷今天出院了，您知道吗？”
　　“知道。怎么了？”
　　“他这身体，医生说过要再继续留院察看。可今天他没通知我就出了院，我很担心。”

　　“担心？”明护士抬起头，眼神里包含着讽刺意味，“你担心有用吗？你爷爷为什么出院你难道不明白？”
　　她的语气相当难听，整个目光、口气，从鼻子到嘴角的纹路，都显露出令人无法忍受的“嗤之以鼻”。
　　但辛远仍是忍了，默默摇了摇头。
　　“你爷爷知道，这病是无底洞。你连你自己的病都付不清账单，老人他哪里还忍心再让你承担他的？！”
　　她脸上的冷笑，她口气里的冷酷，他都可以忽略。但是她说“你连你自己的病…”这从何说起？他又乱了，他为什么听不懂她说的话？
　　“你说我病，我什么时候病了？”辛远佯作轻松，硬挤出一丝笑来。
　　“哟，那是我病了是吧？呵，你们年轻人啊，说你年轻也不对，你三十好几了吧，怎么做什么说什么都当放…酒精挥发。呵呵，你们呀…”
　　她想说的话没出口，却比出口更残忍，仿佛未出口的语言里有着她对他的审判—必然你是怎样的人，必然你会做出怎样的行为，必然你就是个人渣…怒火终于不由自已。
　　“最好说清楚，明护士！”辛远竭力控制着情绪。
　　明护士感应到了他升腾而起的怒火，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强硬，她只是更讽刺一笑。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凛然的气势？！
　　“一年前，有个人生病发高烧，却查不出任何原因，住院一周，却没付任何医药费一走了之。最后，是他的爷爷替他偿还了全部的医药费。这个生病的人，就是你。”明护士直视着辛远，冷笑道，“别告诉我，让九十多岁的老人为你跑上跑下，为你偿还债务，是天经地义的！”
　　他接不住她的目光，接不住那黑瞳中映现的自己…为什么，他会忘了自己，一次次从别人的口中找回。
　　“这么老的老人，本来早该好好享福了。你没有父母吧？一手把你养大的就是你爷爷吧？可你看看你们这些人，你们为他们做了多少？他们为你们操劳到老。可他们自己到了这岁数，生得起病吗？指望得了你们这些人吗？”
　　说这些话，明护士很是出离愤怒，大概天天在医院见识很多子女的真实人性，久而久之，眼见所谓的孝心，在亲人久病床前，在巨大压力和现实面前，最后单薄得只剩下“义务”两字。
　　她的言语和态度，辛远很是意外，并为自己之前猜度她是势利眼而感到羞愧。
　　他低下头，等待她更难听的言辞，不料她只是倏忽站了起来，气冲冲地离开了办公室。
　　这一次，辛远没有任何怀疑…明护士说话的神情，都已令他明白了她的深恶痛绝从何处而来，是的，这样的一个人，怎会让人不厌恶？！
　　—又是一年前。
　　她说的住院一周，指的是自己曾经的大病一场吗？他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困在房间里，像只烧伤的野兽，与高高低低的体温搏斗，偶尔醒来，映入眼帘是爷爷焦虑的脸…他唯独只记得这个，却记不起自己有住院的经历…难道大病一场，把前尘往事都给病没了？
　　他微微颤抖，想要转身离开，但却像魇住了似的无法将身体扭转过来，仿佛他站在只可立两足面积的悬崖上，稍稍一动，他就会下坠，落至深不可测的暗渊里。
　　他僵硬伫立着，面无表情，直视桌上那只装水的大杯子。
　　大杯子里，两朵膨胀开来的菊花，在寂寥流光里浮动着，无动于衷地承受着无神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