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6-09-18 09:20:33
　　137. 她不知道自己明天会被吃掉。崇祯年间，遍地蝗灾，人间的饥荒已经不是熬一熬便能过去的。没人敢想明天，所以她也只敢靠回忆过活。她总记得与他新婚的第一夜，这夫君是父母给挑的，起初并不知晓到底好与不好，后来发现是个真真老实的男子，红烛前望她的第一眼，笑的比她还羞怯。读书人，斯斯文文却柔弱忧愁，她也识得些诗书，总盼着能与他有琴瑟和鸣的一生，却想不到能有一天，两个人隔桌相望，无琴无棋，只能听到彼此饥肠辘辘，咕咕直叫。

　　家里早就没有一点钱财了，米缸是空的，一天不扫便结了蛛丝。过冬的牛衣搁在墙角，散发着阵阵臭气。都说那春秋时，黔娄也如此穷，穷到盖尸布破烂的都不能完全遮住尸体；原宪也穷，穷的接见子贡时只能穿一双露趾的破鞋迎客。但他们都是流传万世的圣人与名士。而她与丈夫的贫穷，又有谁能知晓，谁能怜悯呢……
　　齐国的於陵仲子饿到头昏眼花时，爬到院子里，尚有半树虫子啃下的李子吃。她的院落里只有干硬的沙与土，等着掩埋他们夫妻的冰冷泥地……她想着想着便要落泪，夫君是斯文人，一大早出去怕是连要饭的力气都没有……真应该早点听邻家的话，一早搬离这个荒凉无望的地方，不知道邻家人是否已经找到他们梦想中的家园，那里是否能闻到米香……
　　她双眼朦胧湿润，想起邻家娘子临别前对她说的话，若是远行没有盘缠，西市有店可筹钱，一人能有三千钱，这一路远行寻找安乐地，即便是走上几千里也不用担忧饿死在路上。最悲凉的时候，钱竟永远是好物。想来夫君也动过这个念头吧，听他最近夜里总是长吁短叹的，梦话中也有隐隐几个钱字……她再不动这个念头，怕他也是要有决断的……
　　夫君文弱，又是男子，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她怎么忍心呢……多少次暗中垂泪，多少次辗转反侧……想来想去，夫君是入赘在她家的男子，改了她家的姓，尚能为亡父与先祖们延续香火，而她自己能成就这一家族的未来，与有荣焉，又有什么顾虑、悲哀与不舍呢……她像是在说服自己，其实也已经定下了念头，于是取一点点水来，将脸面清洗干净，去市集上与人商议，体面总是要的。她把破旧的衣衫再好好穿戴整理了一下，心想自己看起来是稳妥整洁的，便安安心心走了出去。

　　黄昏时，她得了三千钱回家来交于丈夫，欢天喜地劝他离开，笑中含泪，激动的言语不清，但又没有太多时间与他说明，只是匆匆与他道了声别，便扭头而去。他心想这女子别是贪图钱财安乐，跟了什么大户人家，讨了点钱来打发自己走吧，便连忙追了出去。一路跑到西市，看见那个方才还在与他柔声说话的贤惠娘子，此刻是破碎的，鲜血淋漓地悬在肉案上，两只手臂已经被截断，等着家里缺肉吃的富户买去。

　　原来她不是变心，而是选择去当菜人，用肉身换这三千钱送他逃离地狱。他一时震惊错愕，愣在原地，心脏狠狠地跳动着，似要破腔而出。读书人怎么会不知道菜人，民不聊生，烹人而食，还要编出名目来称呼这些人肉，瘦老一些的男子叫“饶把火”，少女妇人叫“不羡羊”，婴孩儿童叫“和骨烂”，这些菜人又统统叫做“两脚羊”，也许这么称呼他们，便少了人吃人的尴尬……
　　但他饿到快死的时刻，都没想过自己的妻子会像被分割的猪羊一般躺在屠夫的肉案上。
　　拿了三千钱就滚吧，看什么看，难道还想买你娘子的几块肉吃。屠夫们驱赶他。
　　他双眼在流血，不知道该进该退，她尚未死，做菜人要活上三天才能死，死了肉便不新鲜，所以要喘着气看自己身体被分割，所以她还能眨眼，还能说话，好言好语劝他：同年同月饿死，不如你活着为我家延续香火，这三千钱足够你行上千里路，离开这座活地狱，去找个真正像人间的地方活下去。
　　他一手握拳，一手紧紧攥着钱袋，指甲抠进肉里不停流血。路过的买肉人还在那里与屠夫议论，到底是女子的肉新鲜好食，别看是饥荒岁月，缺吃少喝，这些女人的皮肉却还是细腻滑润，一烹便香，乳尖切下裹馄饨，双股厚肉好炖汤，活杀最是鲜美异常，哪像男人肉这么腥臊粗糙……来来来，那臂肉，给切上一方。
　　他听着，看着，肝肠寸断。她还忍着痛劝他：夫妻一道死在路上，不过是便宜了乌鸦。与其我死在鸟兽口中，不如为你换得活命钱。走吧，走吧，早些上路，早些离开，不必想，不须想，终是夫妻一场，能成全你，我自己也并不失望。
　　她说到这里，没了力气，奄奄枕在肉案上。又有买肉客来了，要取一些腿肉去，她还得捱着，受着。他老在这里看，多凄凉……

　　看也是无用，看着也不过让自己的未来多一些噩梦与绝望……这读书人怎么就不懂呢……她心想……鲜红的，若花也会流血，春尽秋来，天下人间都应该是血色的……她默默闭上眼睛，又忍下一刀……再睁眼时，欣喜地发现他转身离开了，背影渐行渐远，越走越快……
　　他一定会安定下来的……他一定会吧……
　　她心里想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