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半,舰艇广播传来几声汽笛,老兵们从声音的几短几长中就能明白是离码头还是什么其他命令了。
为了提前赶到训练海域的锚地抛锚,舰艇夜间启航。
帆缆部门战士穿好了防护服站在前后甲板,随着舰长在广播里下达的口令,收缆,起锚,舰艇渐渐驶离码头。
“战斗警报!战斗警报!”每次离开港区的时候,舰长或者实习舰长都会在舰艇广播里声嘶力竭地喊。这是出港规定,意思是告诉全舰官兵,舰艇离港之后,无论航行还是训练,大家都应进入战斗状态。
我坐在自己的战位上,机械地做着动作。
海风凉嗖嗖地灌进作训服里,我看了看远处的海面,分不清是星光还是渔火,明明灭灭的。夜色中,分不大清哪儿是夜空,哪儿是海面,只听到舰艇划过海面哗哗的海浪声,广播里没有口令的时候,觉得特别安静。
出港之后,舰艇进入夜间航行状态,基本上就是机电部门的事儿了,我们部门没什么课目,大家都可以回住舱,要么胡吹神侃,要么睡觉。
进住舱的时候,发现我下铺的东西搬到我上铺,下铺侧身躺着一人,不是我们班的,面朝舱壁,蜷缩在铺上,很痛苦的样子。
我把作训服扔床上,走进住舱对面的洗嗽间,遇到了我的下铺,叫张康,跟我一年兵,只不过比我上舰早半月。看他一脸不开心,就知道应该是对床铺被占郁闷着。
回到住舱,下铺那位正朝着床下的脸盆里呕着呢,好像已经吐不出来什么东西了,只是不停地干呕,脸通红通红,鼻涕眼泪连连,惨兮兮的。这才看出来他是中午跟在参谋长后面的学员牌,那个娃娃脸。
看他无助的样子,我放下脸盆,去给他拿来块湿毛巾,端了杯温水。把他床下吐的脸盆端到卫生间倒了,冲洗了,重新放在他的床边。
“谢谢班长!”
学员牌趴在床上,扭过头有气无力地对我说。
舰上老兵有时候够牛B,上面来个学员什么的,他们根本不当回事。学员牌吐得死去活来,回来的都没一个人去问问。有时候我就特别看不惯这些老兵的势利和狭隘,本来也就和他们交流的少。
踩着下铺,我有些费事地睡到中铺。
我知道晕船感觉确实够受的。不过我还好,第一次出海除了食欲不振,头有点儿晕晕的,倒没什么其他不适。舰上也有晕得厉害的,最厉害的在海上七八天,到最后一直躺在医务室打点滴,为了吃进去一点东西,从分队长到教导员到舰政委逐个来动员,跟完成什么艰巨任务似的。
上铺,张康好像也很不习惯下铺往上的调换,翻来覆去,床铺的钢丝咯吱咯吱响。
下铺,学员牌没动静了,估摸着是跟难受劲儿暗暗斗争呢吧。
中铺,我无聊地想象着一起明天的舰机训练会是什么样子,认真地盯着顶部的管道,渐渐地迷糊起来。
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在拍我。
睁眼一看,是学员牌。
他站在床跟前,发尖上全是汗珠,像是刚游泳完从水里爬出来一样,脸色煞白。
“班长,医务室在哪儿?实在扛不住了。”
学员牌表情给人感觉不想打扰迫不得已才向我求救,娃娃脸上楚楚可怜的表情让我不可能拒绝。
我跳下铺,套上背心,低声说了句:“走吧!”
学员牌感激地看我一眼,躬着腰,强忍着难受,跟我出了住舱。
从住舱往甲板走的时候,要上几个很窄的楼梯。舰上通道为了节省空间,几乎都设计成那种单人行走的。
我让学员牌走在前面,他两手扶着梯,摇摇欲坠的感觉。我有点担心,伸出手去,但心里又有什么似的,没有碰到他,而是近距离地放在他的腿后面,保护着,别让他从梯子上滑下来。
到了医务室,卫生员已经睡了。我推醒一位,说,支队随舰的一位领导身体不舒服。
卫生员其实也就是舰上的战士,不同的就是上舰之前在新兵连专业学的医护,大概因为被吵醒了有点不太高兴,说了句“军医在里面”,接着睡了。
军医简单问了几句,拿了一个很小的白纸袋,从药架上的瓶子里倒出几颗黄色的药粒,说回去内服,晕船很正常,没关系的。
出门时,军医又说,如果还是难受,到后舱接近舱底呆一会儿,感觉会好些。
学员牌大概是听到了军医刚才的话,出来后就支支吾吾地问我,班长,你困不困?后舱是什么地方啊?
当时我觉得学员牌的表情特别可爱,明明想去,却是那种探测的语气与我说话,这与支队有一些瞎参谋烂干事的那种牛劲截然不同。
“我们就是去后舱呢。”我说。
“啊,那太好了,班长,太谢谢你了。”
学员牌强忍着痛苦的脸上漾起开心的微笑,笑容像孩子一般,简单而明亮。
路过舰会议室,通信员还没睡,我跟他要水,说给支队睡我们住舱的那学员吃药用,通信员也不惊讶,从角落的纸箱里摸出两个农夫山泉递给我。
把水递给学员牌,他又感激地看我了一眼,可能还是不舒服,走路的时候有点弓着个腰,一手提着他那条看起来很宽大很不合身的作训裤,感觉像穿着蓝衣服的小虾米,痛苦地跟着我在舰艇的内部通道里游走。
到了后舱一个通风口,我让他坐下来,尽管舱内机器轰鸣,但要比住舱凉快得多,而且像医务长说的那样在舰艇的中部,舰艇摇晃感稍微轻点儿。
学员牌打开矿泉水,吃了晕船的药,慢慢缓过劲儿来了。
风好像是舰艇的最底部吹上来似的,夹杂着浓烈的柴油味道,不过我喜欢这种味道,这有点像小时候只要看到火柴,就会擦着它,喜欢在它灭了的一刻,一丝青烟钻进鼻孔的感觉。
看着舱底盘根错节的机械管道,我沉默着,习惯性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沉默,或者说只是空白吧。
学员牌不停地喝着手中的水,一瓶水很快喝完了,空的矿泉水瓶在他的手中挤压着,发出“咔咔”的声响。
“我叫丁宁,你呢?”
“丛彬。”
“丛彬,我还没认识过姓丛的呢,你老家哪儿的?”
“重庆。”
“你哪一年兵?”
“零二年。”
“哦,去年底入伍吧,我今年刚毕业,咱们算是一年。”
“不一样的,你是干部。”
也许很久都没有与人这样面对面的单独聊天的原故,我好像有点失去那种与人交流的能力。有时候内心深处会偶尔泛起那种与人倾诉,听人倾诉的冲动。比如,在看着余大可帮我出黑板报的后背时,看在逆光中的他挥舞着信号旗时,会有。
然而我很快抑制住自己的这种感觉。
不知道在自己记忆深处的那些经历是不是已经成为一个堤坝,拦阻了自己所有的情感。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曾经有一段很长很长的空白日子,那一段时间里,身边的一切一切全部都消失,母亲,学校,爱情,甚至包括食物,衣服,存在,我全无知觉。在那个时候,脑海中只有一种旋律来回盘旋,我分不清那是什么旋律,但它像一个隐形的路标,牵引着我从那长长的空白中往外走,一直到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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