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06-16 01:47:17
　　27
　　踏进母亲病房的那一幕，至今想来就像是昨天。几年来，他常常想象有一天，他会像那一天一样，被不由分地带进一个病房，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全身插满仪器的母亲。然后母亲在他的呼唤中，渐次从浑沌中醒来，泪水盈盈却满怀欣喜。母亲会艰难地伸出手来，他会顺从地矮身过去，让她抚着发，共同回味母子间温暖的旧时光…
　　那天他正在考场里紧张地做最后道解析题。高二的数学最后一道题一般都是最费时间的。他单单审题就花了五分钟，审透题再一步一步解答、计算，足足花了他近二十分钟。他还来不及复查一遍，监考老师便走到他身边来，让他把试卷交了。他惊骇地看着老师，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
　　时间还没到，他又没违反考场纪律，老师怎么可以逼近学生提前交卷呢？
　　他站起来，把试卷按在桌子上，僵持着不走，只是望着老师，期待她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爸爸来了，你家里出事了。快去吧。”他顺着老师的话向门口望去，果然是爸爸。只是几天不见，他憔悴地失了人形。他连东西也不拿了、试卷也不管了，撒了手就往门口跑。
　　其实高峻染早来了。他向老师表明了来意。老师略一迟疑，帮他想了一个成全之策。考试已经进行到尾声了，她不希望高宁没有成绩。所以，她建议高峻染稍稍等一会儿，等高宁做完考卷再带他走。他一直在窗外看着高宁做完最后一题，也不管他做对没有，就迫不及待地让老师把高宁叫了出来。
　　出来后，高宁没有问，只是默默地、大步流星地跟着父亲走。
　　这两天有些古怪。先是母亲加班，再是父亲加班，两人先后连着加了好几天班，连他月考这样的大事，他俩都没空过问。父亲还好，还有电话交待，让他这几天在学校吃住，安心复习迎接月考。母亲则一个电话没有，连人影都见不到。按说这么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新母亲的忙碌。但在往常不论多忙，但凡缝到他考试，母亲总会有所表示。或者腾出时间来给他做早餐，或者给他做晚餐。

　　肯定是母亲出事了！他突然想明白。再联想到父亲的憔悴，他步履沉重起来，他预感这次肯定是出大事了。一分神，就落后父亲很多。父亲居然没发现。他小跑几步，不声不响地跟在父亲身后，不敢问。
　　上了车，父亲急切地发动了车，开出许久才说，待会见到妈妈，要多和她说话。现在只有你跟她说话，她才听得进去。
　　听父亲这么一说，他舒了一口气。一定是他俩吵架让他尽合的。一身很害怕父母吵架的，这会儿却觉得他们能在一起儿吵吵架架其实也挺好的。
　　可他的轻松没有持续几分钟，便被打垮了。他发现车是往医院去。这是去姑姑单位的路，再联想到父亲急急把他从考场挟出来，他又替母亲的安危担忧了。随着离医院越近，这种担忧越心惊肉跳。

　　“妈妈怎么了？”终于在电梯里时，高宁憋不住问了。
　　“她受伤了。手术很成功，只是还没有醒。这两天，你必须不间断陪在她身边，持续跟她说话，拣她喜欢的说，直到她醒来。”
　　“手术成功，怎么会一直醒不来呢？”他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喉咙很痛，话里竟满是哭腔。
　　“手术是我和你姑姑及朴二院最好的几个专家医生共同做的，从技术上来说，手术确实是很成功的。她一直醒不来，我们也正在找原因。医学不像其实科学那样泾渭分明，毕竟是针对人体的，人是有思想和情感的，这个很复杂。有些问题我们也弄不很明白。如果你有兴趣，以后可以自己去研究、解答。”

　　“妈妈怎么突然就受伤了？”
　　“一言难尽。她那样的性格，对工作又拼命，不受伤才怪。等会见着她，多回忆回忆你小时候的趣事，切记别哭，别让她难过…”
　　父亲的交待是多余的，当他踏进病房，看到被各种仪器包围的母亲的刹那，眼睛就针扎似的痛起来，眼泪不可控地淌了一脸，淋湿了衣襟。
　　只有这个时候的母亲是娴静的。这个时候，她不是那个强势的女汉子，也不是任性的小女生，而是他的妈妈，是一切文艺作品中所描述的母爱之神。如果这时她醒来，她就是一切文艺作品所描述的母爱之神的化身。她的眼神会像是柔波，轻抚过他的脸，她会轻轻唤他过去，然后贪婪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味地看着他…
　　毫无征兆地，每次想起母亲的慈爱，便注定会想起她的那小女生任性。且每当此时，他便要质疑自己，到底是更爱她的慈爱还是任性。他听到过关于母亲的很多评价比如干练、果决、能力强、业务水平高、男人婆、女汉子…
　　在他眼里，这些评价都没有抓到母亲的精髓。只有父亲的评价最对他的眼。在父亲眼里，母亲是一个孩子气的女人，实际上他眼里的母亲大多数时候，确实是孩子气的。只是父亲眼里的孩子气是贬意的，而他眼里是褒意的。在之后失去母亲的漫漫人生中，他常常想起母亲向他撒娇的情景。
　　很多年以后，当他有了爱侣，他才悟出父母之间情感不合的根本冲突在于，父亲希望母亲做一个温柔贤淑、知书达礼的好妻子，而母亲则渴望做一个任性率真、天马行空的小女生。所以，他们婚姻的后期，母亲已经不再向父亲撒娇，当真养成了他所希望的温柔贤淑，却是一个冷冰冰的妻子。所以母亲常常在他面前撒娇。可惜那时候太年少，情商太低，不懂得承接母亲未泯的少女心。他总是对母亲的小女儿态嗤之以鼻，一副嫌弃得不要不要的。甚至还常常扔出一句，跟你老公撒娇去！

　　一个女人，她在工作中是一个女汉子，长年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在生活中是知书达礼、落落大方的优雅范，并不代表，她不需要在家庭中扮演最本我的角色：小女生。家是港湾，只有在这个最安宁的小港里，她希望做回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子，有何不妥。一旦这个希冀落空，她的情感就飘渺无依、芨芨可危了。
　　“想什么呢，一会儿睛一会儿阴的，不好好写报告，半天没憋出半个字来。”冷不丁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把高宁吓了一跳。他不必扭头，就已经知道肯定是靳青。
　　自从那次两人在档案室尴尬相遇之后，对她的声音尤为敏感。只要她一走近，他就紧张。又期待又抗拒。她身上有股莫名的芳香，既不是香水味，也不是化妆品的味道，非常淡，很清悠。只要她一靠近，这种味道就把他弄得心猿意马、脑子进水。但他又非常喜欢这种感觉，这令他觉得甜蜜。
　　他被这股甜蜜感挟住，竟有些语无伦次了，讪讪地回了一句哪有，便在键盘上敲打。噼里啪啦，貌似打得很快，立时打了半屏，可细细一检查，错字连天。

　　靳青见高宁冷冷的，自知无趣，略逗留了一会儿，就走了。待靳青走后，高宁把刚打的文字全部回删了。然后又是长久地发呆，这回脑子里全是那天撞进靳青怀里的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