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剑》
第4节

作者: 胡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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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山根老家是陕北绥德,“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十几年的红米饭和南瓜汤吃下来,曹山根长成了一条车轴汉。他不但四肢发达,脑袋瓜也聪明,天生是块读书的料,村里离学校有三十里山路,家里穷得买不起鞋,他光着脚板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到了中午,他躲到角落里,从怀里掏出硬的跟石头似的饼子,咬一口喝一口凉水。有付出必有收获,大学的校门终于向他敞开了。但陕北是革命老区,在那个年月,当兵要比上大学光荣得多。他是孝子,岂能不听爹娘的话,尽管眼泪流了一脸盆,他还是把大学录取通知书烧掉,唱着信天游跟着接兵的干部走了。

  当兵第一天起,他就剃了个锃明瓦亮的光头,以后再也没见那上面长过“草”。这成了他醒目的标志。
  “自古秦地出精兵!”当时部队正在搞战备,深挖洞,广积粮。他三天三夜挖了个窑洞,满手都是血泡,创了全师的先例。师长听说后,当场宣布给剃光头的新兵蛋子曹山根提干。
  头上没毛智商高,曹山根苦干加巧干,一路顺风顺水,排长、连长、营长、团参谋长、团长,一直干到今天的“暴风师”参谋长。
  他私下里总爱说光头给他带来了运气,煽惑得很多部属模仿他,所以他任职之处,总是光头一片,他的威风就是通过光头展现出来的。
  曹山根体壮如牛,声如洪钟,跳下车就叫开了:“我说老李,末代旅长的官没人跟你抢,你跑恁快干?”

  李卫国哈哈大笑,迎上前去,调侃道:“老曹,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你这个家伙总是与众不同,别人是官升脾气长,你是官升脑袋亮,亮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你追了我半天,该不会是想请我喝酒吧。”
  曹山根的光头有特点,白天看是个小太阳,晚上看则像个三百瓦的大灯泡。
  李卫国和曹山根是军校同窗,在同一个食堂里搅过勺子,同一个澡堂里光过屁股,相互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照理说应该是亲如兄弟才是。但因为俩人年龄相仿,职务相近,性格都属争强好胜,本事又不相上下,所以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关系微妙得很。
  曹山根摸了摸光头说:“老李,我这脑袋再亮,也没能照亮你的前途啊!听说你当末代旅长了,我想给你打个电话贺喜,谁知他娘的打了一天,你那个电话也不通。昨晚上有人告诉我,说你今天上午就要去报到,害得我天不亮爬起来,睁开眼睛就往你家赶,一路上紧赶慢赶,可还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差点没给你送成行。”
  “暴风师”和“王牌师”在编制上虽都隶属A集团军,但两师之间相隔二百多公里,曹山根到了“王牌师”师部后,听说李卫国已经出发了,就从后面开足马力狂追猛撵,还好没有扑空。

  李卫国从兜里把烟摸出来,弹出一支后在烟盒上磕了几下,边磕边说:“老曹,几个月没见,你出息得不轻啊!步兵旅都不知道我今天报到,你居然能在半路上把我截住,情报工作搞得不错嘛!”
  曹山根向来不知谦虚是何物,一听表扬就翘尾巴,脸上顿时漾起得意的笑容。他伸手把李卫国的烟抢过来,点着后猛吸一口,待鼻子冒出的两股青烟随风散去后,他摩挲着光头说:“你现在是焦点人物,知名度比军长和政委还高,一举一动我能不知道吗?”
  李卫国浅浅地笑笑,说:“你是真有闲心,也真有闲工夫。送行?是来看我的热闹吧?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和步兵旅都已经山穷水尽,再过几个月,就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里消失了。到了那时,最起码在军区范围内,无人能与你争雄争霸喽!恭喜你啊,老曹。”

第一章 祸不单行(10)

  曹山根听后仰天狂笑不止,肩膀乱颤着,一口黄牙尽显无遗,好一阵,北风才把他的笑声拢去。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你也!不过,听到你当末代旅长的消息,我还真为你捏着一把汗。这支部队近些年一直在走下坡路,先是从甲种师变成乙种师,又从乙种师变成步兵旅,眼下又要从步兵旅变成民兵,几年的工夫不到,上万人的满编师稀里糊涂地变没了。说句公道话,我很同情步兵旅的官兵,换了我也要闹情绪,那里已经天下大乱了,你要面对的绝不是单枪匹马就可以挑落的风车。你这个旅长说白了是给别人擦屁股的官,干好了也是白干,干不好还有人要找你的麻烦,此去凶多吉少啊!”

  曹山根这几句话有分量,说得李卫国沉默不语,只是闷头吸烟,动作看上去很机械。
  曹山根摸了一会儿脑门,说:“老李,甭管怎么说,咱们是老同学,我不能看你的笑话。现在我给你出个好主意,就看你愿不愿干了。”
  “你有什么金点子,说出来让李某听听。”
  “你现在不能去报到,一报到就没有退路。你听我的,立马回去,然后弄一个不大不小的病出来,一头扎进医院里,住上个一年半载,等步兵旅彻底解散了,你再出来,什么都不耽误,怎么样,这主意不错吧?”
  李卫国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像个游客般欣赏起云梦山的景色来,边瞧边指给曹山根说:“老曹,你看这兵书一样的山,诗经一样的河,多美啊!难怪云梦山自古就是藏龙卧虎、出将生相的地方。将军,我李卫国恐怕是当不上了,但做人要有骨头,站着是座山,倒下是条川。军人,可以清贫,可以寂寞,但不可以苟活。苟活是军人之大耻。你可倒好,想让我当缩头乌龟泡病号,还鼓吹这是什么好主意,亏你想得出来。”

  曹山根龇着牙嘿嘿地笑,搓着毛茸茸的大手说:“算了,就当我没说。只要你想去,谁也拦不住你,你的家可怎么办哪?也要搬过去吗?”
  李卫国用手一指车子,“家,全在车里呢!”
  曹山根瞪得眼珠子都圆了,他打开车门看了半天,感慨万千地说:“一个堂堂的上校军官,‘王牌师’的参谋长,全部家当就这三个破木箱子。佩服,佩服啊!”
  李卫国微微一笑,轻拍曹山根的肩膀说:“老曹,时候不早了,我还得赶路。虽说是老同学,但常言说落草的凤凰不如鸡,你能大老远的跑来送我一程,李某深表感谢,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李卫国说完转身想走,却被曹山根扯住袖子。

  曹山根给坐在车里的光头司机打了个手势,光头司机左手掂着一个绿漆快要掉光的军用水壶,右手捏着两只碗小跑过来。
  李卫国不看便知里面是白酒。
  曹山根咕咚咚把酒倒在碗里,捧起酒碗说:“老李,你此去步兵旅赴任,路途虽不遥远,却不知何年何日再相见。大路朝天,咱们各走一边。一碗酒略表心意,你多保重吧。”
  李卫国道了声谢,接过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碗摔得粉碎。
  曹山根也如法炮制。

  李卫国头也没回上了车,就在他要关门的瞬间,曹山根喊了一嗓子:“老李,步兵旅政委王平安可是陈林的红人,你要小心啊!”
  车门开着没动,停了两秒,又重重地关上,“切诺基”紧裹着一溜冲天的黄尘而去。
  曹山根躲闪不及,弄了个灰头土脸,他拍了拍衣服,使劲唾了两口,自言自语道:“娘的,走了也不留个好印象。都大难临头了,还这么牛!”

第一章 祸不单行(11)

  李卫国的车子出了龙潭峡,跑了十几分钟来到百泉镇,步兵旅就驻扎在镇子的西头。
  逢年过节,百泉镇都举办庙会。今天是元旦,现在又将近中午,正是人多的时候。路两旁有卖猪头羊肉糊辣汤的,有卖针头线脑裤头背心的,还有卖袜子鞋垫坎肩的,有买有卖还有看热闹的,石磊把手一直按在喇叭上,车子才得以在人流中徐徐前进。
  李卫国在车上百无聊赖就往左右两边看,看着看着就发现了问题,赶庙会的人群中不但当兵的太多,而且没有几个是军容严整的,有敞着怀的、不戴帽子的、勾肩搭背的、叼着烟卷的、挽着裤腿的,反正什么形象都有,就是没有军人的形象。
  百泉镇周围三十里再没有别的部队,这些兵无疑是步兵旅的,看来关于步兵旅的传闻不虚啊!
  车子就要驶出镇子了,李卫国又看见前面有几个兵赶着几头猪走过来,他让石磊把车停下,下车后问那几个兵:“你们这是干什么去?”
  兵们谁也不说话,眼睛直盯着李卫国肩上的上校军衔。
  为了打消兵们的顾虑,李卫国扯了个谎:“我是过路的,随便问问。”

  兵们又看了看车牌,相信了李卫国的话,有个戴上士军衔的老兵说:“今天有庙会,我们去卖猪。”
  李卫国指着半大不小的猪问:“正是长肉的时候,现在卖了不可惜吗?”
  “那有啥法呀?部队要解散了,我们连卖得还算是晚的,其他连早都开始卖了。”
  “除了猪,你们还打算卖啥?”
  “除了武器弹药,能卖的都卖了。当官的卖营产营具,咱当兵的只能卖军装,你没看见好多老百姓身上穿的都是军装吗?”
  “你们每天除了卖东西,还干啥?”
  “睡觉呗!再不就是打打牌,喝喝酒,会会老乡。”
  “连队干部不管吗?”
  “他们在忙着给自己找出路,都这时候了,哪有心思管我们呀?”
  李卫国无语,兵们赶着猪走了。

  石磊坐在车上听得清清楚楚,等李卫国上车后,他嘴里发出羡慕的啧啧声,李卫国问:“你小子犯什么毛病,啧啧什么?”
  石磊半开玩笑地说:“你看人家这兵当得多舒服,比咱们师强多了,你还是把我调过来吧,让咱也享受享受。”
  李卫国哼了一声,说:“你这是猪八戒的人生观,哪里舒服就往哪里钻。当兵的要是舒服了,国家就危险了。”
  石磊吐吐舌头,不吱声了。
  说话间,车子已经到了步兵旅的大门前,李卫国坐在车上东瞧西瞅,出出进进的人不少,就是没看见哨兵的影子。

  真是乱套了,大白天的,哨兵竟然脱岗。
  李卫国和石磊一起把三个木箱卸下车,码放在大门一侧,然后冲石磊挥了挥手,说你回去吧,路上开慢点。
  石磊站着没动,眼泪刷地流下来,哭哭啼啼地问:“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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