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子青紧锁眉头,现在的问题是,宝山应该怎么守?防御重点在什么方向?此时的宝山县城已经十室九空,基本是一座空城,假如日军突入城内,凭借这些战壕和挖出的泥土铸成的土墙,以及沙袋掩体,整个县城就将成为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堡垒。但是,那只是最后打巷战时,不得已的办法,在那之前应该如何防守?姚子青站在城垣之上,面向东北方向,拍着垛墙不住地沉思。宝山城墙太过薄弱,不但徒手就可能攀爬,而且根本挡不住炮弹。前几天的战斗中,日军舰炮并未直接击中城墙,但爆炸余威已经在城垣上震出了四五处缺口。这样的城墙,如何能赖以防守?
"命令部队,出城布防。"姚子青最终决定,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拍着垛墙:"七连于宝山正东-东南一线构筑工事,准备迎击吴淞方面日军;九连于宝山西北-正北一线布防,防御狮子林方向日军。八连、炮排与重机枪连为预备队,在七连、九连阵地之后,宝山城墙之前构筑第二道阵地。七连、九连务必于午夜前完成第一线防御工事。另外,吴淞方面是日军的主攻方向,把重机枪连一排加强到七连那边。"
第10节:第一章 军人和志愿者(8)
"是!"一个军官迅捷有力地敬礼,转身离去。姚子青仰面凝望天空的星斗,八月的上海,仍然是炎炎夏日,没想到这城墙上的夜风,竟然也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曾平正在给韩云包扎双手。从傍晚到深夜,几个小时不停地挥舞铁锨,韩云早已经筋疲力尽。手上火辣辣地疼,借月光一看,血红一片。韩云吓了一跳,叫嚷起来,身为医生的曾平走过来看了一眼,宣布这是被磨起的水泡,并且已被磨破了。
宝山城的工事构筑好之后,曾平就没有再参加类似的劳动。姚子青营长知道部队中来了一个医生作为志愿者,特意叮嘱吴建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构筑起一个简单的战地医院。三营只有十几个医护兵,而且都是只接受了几天医疗训练的普通人,打起仗来根本不够救护伤员。曾平的出现,着实令姚子青为之高兴。可是,曾平随身只携带了自己的小提箱,里边只有一套手术用具,一点药品绷带都没有。好在宝山已是人去城空,吴建平带着两个士兵砸开了宝山城内唯一一家医院的大门,索性把这里当作了战地医院,最大限度地利用起已有的医疗设备。曾平进去把所有可能用到的药物整理起来,将仪器、血浆等,统统准备完全。只是医院准备的绷带太少,曾平立刻要求几个战士四下收集干净棉布,床单、窗帘、衣裳等等,统统撕成布条,用沸水煮过,晾起待用。刚做完这一切,曾平就迎接来了他第一个伤患--韩云。
"好了,没事了,就是再用铁锨,还是会很疼。"曾平剪断了绷带,用力打了个结,对韩云说。刚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给韩云上药,只是用从宝山城内寻找出的烧酒仔细给韩云的手掌消毒,然后裹上了干净的绷带。
韩云的脸色如宣纸一样苍白,曾平用烧酒给他消毒伤口,他疼得死去活来,只是念及这是军队,怕被士兵瞧不起,他始终咬紧牙槽,半声也不敢呻吟。
曾平笑吟吟地看着韩云 :"小伙子,乖乖读书不好么,非得跑到这儿来受苦。"
"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韩云龇牙吸着冷气,含含糊糊背诵着杜甫的词句,仿佛在解释给曾平听,也仿佛在讲给自己:"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
曾平凝视着韩云,轻叹一声。韩云脸色通红,低下头去。
宝山西边,十几里地以外,炮声隆隆,夜空不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亮光划破,那是日军的照明弹。韩云坐在城东的战壕中,背靠着土墙,捧着两块大饼,怔怔不语。这里地处一个小小的坡地,工事是三十四团的官兵们修建的,虽然多有残破,但已经被三营修整。战壕的底部并不似宝山县城中那般泥泞一片,然而依然潮湿异常,让韩云感到莫名难受。听老兵说,宝山地势稍高一点,还算好的,在其他地方稍微挖开那么四五尺,渗出的水就淹没了脚脖子。前几天他们打仗,就泡在水里开枪!于是韩云听得不寒而栗。
肚子不停咕噜咕噜地呻吟,但是面对手中粗糙的面饼,韩云却一点都不想吃。一方面,他实在不愿意为了把大饼送入口中,勉强提起那几乎已经疲惫到毫无感觉的胳膊。另一方面,他也为即将到来的战斗感到担忧。
子丨弹丨已经发下来了,余念宝把四个五发弹夹拍在韩云手中的时候,瞧了他很久,直到把韩云瞧得发毛,他才沉沉地说了一句 :
"子丨弹丨金贵,小心使唤!另外,睡觉前记得检查保险,别把自己老二轰掉!"
韩云皱眉不已,那时他已经开始后悔下午那个冲动的决定。
8月12日,地处吴淞的同济大学紧急停止了入学考试,疏散学生。二年级的韩云却才刚回到学校,连行李都还没有打开。当时韩云压根儿就没有离开上海的打算,他偷偷跑到了上海市区,正如他自己经常说的:男儿何不带吴钩,觅个封狼居胥,不负少年壮志。然而,自14日开始,张治中将军的部队和日本海军陆战队在上海展开血战,韩云虽未亲临战场,但也感到战争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罗曼蒂克",也感觉到了自己的理想主义实在离现实相差太远,因为他本能地开始害怕战争。于是,他辗转回到吴淞,又由吴淞转至宝山,一路上不停地寻找渡船,希望渡过长江北上,避开战乱。然而他决定做得太晚,他还没到宝山,日本第三、第十一师团就已经在长江南岸开始登陆。这样一来,韩云走不掉了。
第11节:第一章 军人和志愿者(9)
之后,眼看着宝山兵祸迫在眉睫,韩云跟着百姓一起逃出宝山,却又见到姚子青三营将士大踏步开赴宝山的豪情,年轻人胸中热血沸腾,一时冲动,跑上来毛遂自荐,希望加入军队。原本他没指望部队会要他,没承想姚子青当即拍板答应了。
"我在干什么啊?"韩云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大饼,低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他有些后悔,下午自己干嘛那么多事?否则的话,现在自己应该离嘉定不远了吧……但是转瞬,韩云开始痛恨这个懦弱的想法,眼前出现了三十四团那些鲜血淋漓,但是顶天立地的军人,他感到羞惭,同时一股壮志又一次从心底泛出。
韩云身边,管文勤早已疲惫地熟睡,发出微微的鼾声,原本持惯了粉笔教鞭的手掌也包了绷带。八月底,上海天气还很炎热,这样睡倒也不会受凉,只是要受壕沟中那潮湿气的侵袭就在所难免,韩云皱起眉头,管先生年纪不小了,这种潮湿,他受不受得了?
一个人窸窸窣窣地靠近,在韩云身边一屁股坐下来。韩云回头看了一眼,是一个胖胖的男人。韩云记得他们都被分在三班的,但是他却死活想不起来胖子的名字。此刻,胖子眼望着韩云手中的大饼,咽了口口水:"小哥,这饼,你不吃啊?"
韩云又看了一眼那两张看上去就很糟糕的大饼,肚子的抗议更加严重。日军的飞机耀武扬威,中国军队不能生火做饭,冯玉祥总司令下令做大饼,好送,也方便食用。韩云很想告诉那胖子,自己要吃的,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嗯,我分你一张吧。"
胖子大喜,搓着肉乎乎的双手:"哈哈,多谢小哥,多谢小哥了!"他接过韩云的大饼,忙不迭地道谢,同时飞快地把大饼往嘴里塞去,大口咀嚼着,吃得异常香甜,脸上一副满足的神情。
韩云苦笑一下,把大饼掰开,一点一点放入口中。这大饼酸涩寡味,一口咬下去就变成千万沙砾一般。韩云强忍着一口喷出的欲望,提起身边的军用水壶灌了一大口清水,把死乞白赖仍然在嘴里打滚儿的饼渣冲下去。他不解地望着那胖子,丝毫不明白为什么人家就吃的那么香甜。
许是感觉到韩云的目光,胖子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呵,小哥,不好意思,我姓谢,诨名谢大川。从小就爱吃,为了吃我才去当了厨子,至少厨子不会挨饿。"
"我是韩云。"韩云小口咀嚼着大饼,随口答道。他本能地感到矜持,这是上层阶级对下层阶级独有的一种矜持。不过,韩云自小受到新式教育,平等的观念已经或多或少渗入他的内心,他立刻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妥,随即柔声问:"谢大哥,你凭着自己的手艺继续去当厨子多好,为什么来这里受这份罪?"
一声大哥,把谢大川叫得眉开眼笑,他连连摇手:"使不得使不得,韩先生,你是读书人,叫我什么大哥,折杀我咧!你叫我老谢就好。唉,其实我也不想来,这打仗是好玩的吗?闹不好就把脑袋搞没了。可是……你看见那个人没有?"谢大川指了指战壕另一侧,一个蜷缩着躺倒的人影:"那是我兄弟刘三,空长了一把力气,拉黄包车过活。我们是二十多年的兄弟,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混在一起。我这位兄弟其实好命,干他们这行的,难得娶到个老婆,但他从小就和街坊的一个女娃定了娃娃亲。半年前刚刚完婚,兄弟们给他热热闹闹地操办了一场。可惜我这兄弟,好命也就到头了。八一三战役刚打响,日本人的丨炸丨弹就扔进了他们家院子,他媳妇当场就炸死了,可怜啊,肚子里都有了孩子!"
韩云已经吃完了自己的大饼,他无意识地从学生装口袋中掏出手帕擦擦嘴,沉沉叹气。这种故事,听一次觉得愤怒,听两次觉得悲伤,但听千次万次,就是麻木了。
韩云想起了陈天华前辈,想起了邹容前辈。他低下头去,开始为自己的麻木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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