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战线后方,一连串炮声响起来。炮排仅剩两门迫击炮,往往在一个地方匆匆打几炮,扛起来就跑。因为下一秒钟,日军的报复性炮击就接踵而至,慢一步,都有可能被炸成粉身碎骨。炮排的人已经拼了命,他们不怕死,然而他们不能死,更不能损失这炮!此时,此刻,这两根铁管,就是他们的命,就是他们袍泽的命!他们就算是跑得累死,也不能把炮丢了!
"轰!轰轰轰!"一连串没有经过修正射击诸元的炮弹,落点极为分散地砸在战场之上,带起了一阵阵腥风血雨。终于,过于沉重的压力,让那些背井离乡沦为炮灰的东北士兵崩溃了!
"娘咧!"鲜血和肉块从天而降,鲜红色的肠子溅了一个士兵一身。他的脚步蹒跚了两下,捧起肠子看了一眼,沉默了几秒钟后,就爆发出一阵高亢的尖叫。毫无顾忌地,他坐在地上开始哭泣 :"娘咧!娘咧!娘咧!娘咧!"
士兵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两个字,但几乎所有的士兵心中都为之一凛-那人已经疯了。中国守军的心中,不禁一软,枪口若有若无地离开了那个士兵的身边。而在东北士兵的心中,在战斗的亢奋和对死亡的恐惧之下,那种撕心裂肺的悲哀令他们脚步发虚 :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和他们的同胞打着一场惨绝人寰的战争?为什么?
第一个士兵站住脚步,开始逃回去,然后是几个人,之后是一个小队,他们站住脚步,往东方逃去。他们不想打仗,也不想死去,最终,整整一个中队都在逃跑,他们的脚步在那些已经死去的尸身上磕来绊去,于是他们跌跌撞撞。
"不!不能后退!"东北军中,一些老兵用汉语高声喊叫道:"不,兄弟们,回来!"
第70节:第六章 战争与和平的边缘(2)
逃跑的人并不理他。
"不行!兄弟们,不行!"
但是,出发时的阵地已经清晰可见,那阵地之前没有弹坑,也没有硝烟……
"不……"
依然奔跑,仿佛生命的希望就在眼前。
但是,等待他们的,不是生命,而是更加冷酷无情的子丨弹丨和死亡。
"乌呔一[日语:射击]!"
"乌呔一!"
高昂而嘹亮的口令声后,日军的战壕中,忽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弹雨。东北士兵猝不及防,短短的一瞬间,冲在最前边的一排人就倒了下去。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几乎被九二式重机枪打成了两截。机枪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咚咚咚"的声音,压过了老兵那揪心的嘶喊,一个中队的士兵,就在瞬间被撕成了碎片!
"操你祖宗!小日本!操你祖宗!"枪声还没有停歇,那老兵就已经大声嘶吼起来,他一边叫骂,一边转身扑回去。然而他立刻就被几个东北士兵拦住 :"不,班长,不能回去!"
"操你祖宗!给老子放开!操你祖宗!"那班长眼睛通红,吐沫星子喷出老远,他抬起了步枪,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向日军的阵地开枪。
"乒!"
三八大盖的枪声清脆而响亮,东北士兵们都愣了。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他们的耳边响起的,是刚才中国士兵的吼叫。
是的,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兄弟应该携手,同胞应该共患难!为何要当外民族的走狗,被他们驱使、奴役,然后牺牲?为什么不站起身来,用枪弹、刺刀、拳头和牙齿去告诉他们,自己是中国人?
然而,他们也只能想到这些了。
因为下一刻,日军的火炮开始覆盖在整片战场上。尖啸声如同地狱的呼啸,不停响起来,在每一声尖啸都有一声天崩地裂的爆炸作为结束。为了这群丧失了信念和自我的东北人,这群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儿女的父亲,日本人毫不犹豫动用了重炮,支队炮兵大队的士兵们光着膀子,抱起明晃晃,拥有艺术品般美妙曲线的炮弹,递送到七十五毫米榴弹炮和三十七毫米步兵炮的炮膛中,然后炮火如流星般窜出,自由地划过天空,然后落在战场上,落在战场上……
把整片整片的大地都化成了一片地狱,沸腾着的地狱,哭嚎着的地狱,悲惨、痛苦的地狱。
地狱中的颜色是黑红的,黑色是泥土和硝烟,红色是火焰和鲜血。地狱中的声音是混沌的,尽管炮弹在呼啸、在爆炸,尽管东北的汉子们悲惨地嚎叫着,他们呼救、祈祷、诅咒、辱骂,却无济于事,因为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只能听到一片混沌、混沌……
于是他们开始奔跑,不断奔跑,试图逃离,如同沸水中的蚂蚁。面对这一切,中国守军已经停止了射击,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横飞的弹片把东北男人们的躯体撕裂,化为血色的齑粉。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钢铁、血肉和泥土在这一片地狱中被混杂起来,混沌与破灭……
"日本人!你们祖宗十八代死绝了!你们他妈的畜牲!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刚才那个东北班长声嘶力竭地叫骂着,几个士兵扔了枪,拖着他拼命冲往守军的阵地。守军们没有开枪,他们看到一个东北士兵的躯体随着爆炸飞起来,落下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两条腿。人就躺在守军战壕前方不远的地方,大声惨叫。
"虎子!"那东北班长一膀子甩开周围的东北兵,扑过去,一把抱起那断了双腿的男人,拼了命地往战壕中跑。先一步跳入战壕的东北兵已经被守军扭起来,却仍然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快跑!快跑!!快跑!!!"
然而,人终于没有炮弹跑得更快,一声令人血冷的爆炸声响起来,那班长向前奔跑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摇晃了一下,一声不吭地倒下去。怀中的伤者无力的滚在地上,发出凄厉的喊叫:"班长!班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班长!"被守军扭住的东北兵们大声哭喊着,仿佛泣血。又一阵炮弹落下来,硝烟弥漫,遮挡了人们的视线,于是人们只能听到那伤兵的喊叫和咒骂,渐渐的,那叫声低下去,那男人终于忍耐不住开始哭泣,抽泣声却具有动人心弦的穿透力,战壕中的守军听到了他的呓语 :"翠花,翠花,翠花…………"
第71节:第六章 战争与和平的边缘(3)
那当然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当然。仅仅是一个名字,给这个冷酷而且痛苦的战场上带入了一点点期待和温柔,却又平添了令人难以言述的绝望和悲凉。于是守军们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们紧攥的双手放松了,枪支的握柄上满是汗水。疼痛、疲惫和干渴在一瞬间回到了军人们的身上,他们的眼神开始涣散,他们抚摸自己的脸颊,一样的鼻子眼睛耳朵,肉的,肉长的,不是钢铁,不是火药。他们生活了许多个日子,或许那些日子称不上开心,但却是他们的一切,他们所意识到的一切,不是现在,不是这个要震聋人的耳朵,熏瞎人的眼睛,呛得人连连咳嗽,最终要人死去的战场。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且虚幻,或许每一个军人面前都出现了一个女子,他们的眼睛感觉到湿润,于是被硝烟熏得干涩剧痛的眼珠感觉到些许慰藉。
东北汉子们早已哭都哭不出来,他们的泪水已经流干……
"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苏雪茗跪坐在战壕中,对韩云大声喊叫。她屡次想猫起腰上去看看,每次都被韩云坚决到粗暴地阻止。到了后来,韩云自己也蹲下来,按住苏雪茗,一遍一遍重复着:
"别看!别看!别看!"
他的眼神暴露了他的内心,苏雪茗似乎发现了什么,她不再挣扎,只是难以置信地扭过脸去,仿佛她的视线能够穿透厚厚的战壕,望见那地狱般的战场--她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又什么都看到了。在经历了战争、鲜血、死亡和杀戮后,女记者终于经历了战争中最残忍的一幕--屠杀。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是她已经开始战栗。她并不明白,为什么日本人会把自己的士兵炸死在战场上,为什么他们不让这些东北士兵回去,回家,东北的家……
一阵黑烟忽然吹过来,苏雪茗一阵剧烈的咳嗽。
二
日军的炮火一直宣泄了十五分钟,最终,战壕之前,再也没有一个活人。于是,炮火开始延伸,乒乒乓乓地砸在战壕中。军人们沉默着,对于生和死,有了另类的感悟。
但是进攻并没有结束,看起来似乎永远不会有结束的时候。并且,比之前更糟糕。在硝烟的影子中,又一次出现了敌人的影子。这一次仍然是被逼上阵的东北兵,他们悲哀而且疯狂的脸庞在硝烟中若隐若现。守军们沉默地把他们放到二百米内,然后吼叫一声,无数子丨弹丨打出去,带着无奈与同情。无数人死去,到处都是东北汉子的鲜血。然后他们又退回去,又一次被屠杀。在两军间的战场上,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淋淋漓漓,在一个个弹坑中凝结成大大小小的池塘,看起来都不似鲜血。
"操!咱不跟日本人干了!咱不跟日本人干了!"一个士兵大声喊叫着,更多士兵们响应着。于是无数东北人扔了枪,高举起双手跑向守军--战壕遮掩了他们的身体、他们的灵魂。
然后日军又驱使东北人发动了最后一次进攻,这一次东北人溃退得更快,被屠杀得更彻底,扔下枪跑向战壕的人更多……
下午4时的时候,炮火渐渐停息,硝烟渐渐散去,战场上再也看不到任何一个活着的敌人。
进攻停止了。
"呼……呼……"
韩云喘息着,他感到额头剧烈的疼痛,不仅仅是皮肉伤,更似乎脑袋里有一个运动不休的钟摆,摇摇,晃晃。他觉得眩晕,于是摇摇晃晃坐在战壕中。苏雪茗在他面前蹲下来,伸出手,揩去韩云脸上的血痂和泥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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