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站了起来,仿佛所有的伤痛都不存在,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经回来!他身上连续爆出团团血雾,却仿佛不是打在他身上一般。他投出集束手榴弹的时候,口中大声吼叫着:"媳妇,大哥,我给你们报仇啦!报仇啦!"
集束手榴弹只扔出去几米远,就撞在了坦克的炮台上。它弹跳了一下,还没落地就开始爆炸。首先迸发出来的是一团烈火,然后是硝烟。黑色的烟雾几乎在一刹那笼罩了整个坦克,紧接着,又是一阵爆炸,火光从浓烟中膨胀出来。战壕中能听到日本士兵惊慌的叫喊和凄厉的惨叫,硝烟散去的时候,他们看到那辆坦克燃烧着熊熊大火。
余念宝双手紧攥,微微痉挛。他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情绪在鼻子周围酝酿,这让他觉得难为情,而心中的怒火也在催促着他,于是他仰天大叫:
"杀敌!杀敌!杀!"
四
刘三之后,更多的士兵跳出去,用集束手榴弹与日军坦克拼命。但是,他们无一例外,被打倒在战场上。只是,他们疯狂的势头吓倒了日本兵,坦克再也不敢上前,只是停留在战壕前方,作为一个火力支撑点。然而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有能维持多久,炮排抓住机会,一顿炮击,炮弹从天而降,撕裂了那辆被炸坏了履带的坦克薄弱的顶部装甲,把它打得燃起了熊熊大火。看到这种情况,最后一辆坦克终于开始倒车,仓皇撤离了战场。
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宝山附近就完全安静下来。浅野支队损失了一千多名士兵,但大多都是东北军人,真正伤亡的日本人不过几十个而已。然而三营方面,损失的惨重令姚子青看着报告说不出话来。一百五十多个战士命殒疆场,还有同样数量的军人负伤,其中相当多的人再也无法继续战斗。现在的三营只剩下三百多名士兵,还是加上了那群青帮成员以后的数字。
"你们还要守多久?"苏雪茗轻轻问。
韩云摇摇头:"我不知道。"
苏雪茗拿着相机,踩过那些鲜血与泥土,拍摄下一张张疲惫的面孔。有些人已经靠在战壕中睡着了,另一些人还醒着,目光呆滞,神情恍惚,长长的战壕中,几乎听不到谁在讲话,只能听见水壶中哗啦啦的流水声,和清水流过喉咙的咕咚咕咚的声音。
李伯楠揉揉自己疲惫的肩膀,走到韩云面前:"你该去好好包扎一下。"
"我正要去。"韩云低声说:"等她拍完了,我带她去战地医院。"
李伯楠看着苏雪茗:"她是个好姑娘。"
"是的。"韩云说:"她会写出一篇出色的文稿,刊发在报纸上,告诉人们,我们是怎么样战斗的。"
"是啊,我们是怎样战斗的!"李伯楠说,拿起水壶,却感觉到重量不对。他抬起水壶,看到了一对对穿的枪眼。李伯楠苦笑一下,把水壶扔在一边,从地上捡起另一个,不知是谁的,他也没有询问。三班的阵地上只有他们几个人还活着,无论是谁的,都已经不再有人追究。
"李大哥,我们守得住宝山么?"韩云想起了苏雪茗的问题,实际上也是他自己的问题。
李伯楠苦笑一声,左右看看:"我也不知道……"
"刚才苏小姐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也说`不知道`。"韩云苦笑了:"其实那时候我想的是守不住。"
第77节:第六章 战争与和平的边缘(9)
"也说不定我们可以守住。"李伯楠言不由衷地说:"说不定等一下就有一个团开进宝山,甚至一个旅。宝山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是绝对不容有失的。"
"一个团?人多么?有多少人?一个旅呢?"
"咱们现在所在的三营有五六百人,一个团三个营,一个旅两个团,你说呢?"
韩云低头算了一下,点点头。
"说不定。"
"说不定。"
"那也就是说,说不定没有一个团会过来。"
"……"李伯楠无语,半晌,他点点头。
韩云也点点头,回头遥望了一下西边的天空。
苏雪茗走过来,眼圈红肿。韩云站起身子,低声说:"走吧,苏小姐,我带你去战地医院。"
苏雪茗点点头,韩云同李伯楠打个招呼,两人离开了。在他们的背后,余念宝的鼾声戛然而止,他在梦中喊道:"兄弟!我的兄弟!"
苏雪茗没有停住脚步。她跟着韩云走过一道道战壕,走向战地医院。
这只是一个名义上的战地医院。曾平闭上眼睛,手术刀在手中滑落。又一个生命在他面前逝去,原因在于穿透肺叶的一枚子丨弹丨,他挽救不了他。
"下一个。"曾平梦游一般说,这个还算不错,受爆炸的冲击,胳膊骨折。患处已经被医护兵清理过,曾平轻柔的摸摸那断骨处,伤员发出了痛楚的闷哼声。曾平对自己说:我不是骨科医生,我从来没做过骨科手术。但是他还是帮他对正了骨头,在医护兵的帮助下打上了夹板。
"下一个。"
曾平喊着,他浑身上下都透着疲倦,疲倦渗入了他的每一根脚趾、每一根头发。这两天简直如一场持续不断的噩梦,或许比噩梦更糟糕。自从行医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多的鲜血和伤痛。好多人死了,有些在抬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有些则拖了一会儿,死在这张被当作手术台的木床上。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被救治过来,他们感激的目光让他觉得一点点欣慰,然而总的来说,依然糟透了。三百个男人,两天之前还抡动钢铁一般的臂膀挖掘着战壕,如风一样挥舞着铁锨,把大蓬大蓬的泥土掘出来,重重拍在土墙上,现在却已经变成了一摊失去了生命的肉块,或者失去了胳膊或者小腿。一度,重伤员的哀号把曾平的心灵撕扯得疼痛异常。
但是现在曾平不觉得疼痛了,他只觉得疲倦。医者父母心,每一个伤员都费去了他十分的精力,两天一夜下来,他只想倒下去,好好睡一觉,哪怕一睡不醒。
然而,曾平眼望着手术室外边那些等待着的伤患,叹着气:"下一个!"
韩云和苏雪茗抵达这个小小的草屋的时候,只看到医护兵们提来大桶大桶的清水,泼洒在手术室中,冲洗着血粘的地板。苏雪茗猛然捂住了嘴唇,她眼前的清水泼在地上,一瞬间就变得猩红。医护兵绷着麻木的脸,用扫把去扫,哗啦哗啦作响。
曾平向韩云转过身来,挤出了一个凄惨的微笑:"小韩,怎么又是你?这儿开张三天,你天天来啊!"
韩云苦笑了一下,指了指额头。曾平也不多话,揭开了韩云额头上被血浸透的布条和手帕,拿起一瓶烧酒,为韩云清理伤口。韩云疼得一阵阵颤抖,仍然并不出声。曾平疲惫道:"小韩,还想着封侯什么的吗?"
韩云惨笑一声:"曾大夫,您别嘲笑我了,那时候我不懂事。"
曾平说:"韩云,你长大了啊!"
韩云点点头:"我长大了。"
曾平微笑着拍拍韩云,回头道:"莫海,来给这个包扎!"原来的小丨警丨察跑过来,手里拿着被撕扯成布条的床单。
苏雪茗没有提到采访的事,因为她看到了曾平拖着一身疲惫,又一次扎进了手术室。而且……她把目光转向了这一个大厅。
公正说来,宝山医院是一座美丽的建筑。医院大概是由外国医生所建造,其维多利亚风格的白色的柱廊充满了独特的欧洲情趣。只是,现在的这里,却并没有一丁点那种美丽的气氛。伤兵横七竖八躺靠在一起,呻吟声此起彼伏。苏雪茗抬眼看去,一个人失去了左眼,又一个失去了手臂。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一个士兵满身都是白色的绷带,绷带下渗透出鲜血。
苏雪茗战栗着,她颤抖着拍照。应该说,她是一个敏感的女子,每时每刻,她都觉得整个医院中围绕着悲惨的气氛,这样的场景,让她想起了但丁的神曲中那悲惨的地狱。仿佛死神在唱着最可怕的歌谣。
"好了,小兄弟。"莫海拍拍韩云的肩膀,有些羞怯,又有些内疚地在这个学生兵的面前低下头去:"小兄弟,枪子儿不长眼,你自己多小心啊!"
韩云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苏雪茗。女子的眼神中满是哀求,她想离开,她想呼吸没有血腥味的空气,哪怕硝烟的味道,都比这血腥更好些。
"走吧。"苏雪茗轻声道。
韩云说:"你的采访呢?"
"不必了。"苏雪茗说:"已经没有必要采访了,我全都看到了……"
两个人离开了医院,慢慢行走在宝山的街道上,一阵令人不大舒服的沉默,然后两个人同时开口说话,这情形让苏雪茗脸一红,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韩云先说。韩云微笑了一下,也不谦让:"苏小姐,我想你该离开了。"
苏雪茗低着头,凝视自己的鞋尖,那曾经是一双美丽的鞋子,如今却又是血又是泥,显得无比肮脏了。
她说:"是的,我该走了。"声音中有一些欣慰,但更多的是悲伤。
"我觉得,你看到的够多了。"韩云说:"前线能够看到的,你都看到了。照我来说,我们打仗,我们杀敌,我们受伤,我们死去。一天一夜中,小潘死了,管教授死了,刘三大哥死了,三班的老兵死光了。咱们一起看到了,这就是战争,我们在打仗,我们在死去,我们在为了中国打这一仗,我们在为了中国而死。我们履行了我们的职责,苏小姐,我们做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努力了。"
韩云用力说着,由于亢奋,他刚刚洗干净的脸上浮现出一片奇异的红色。苏雪茗用力点头,丝毫没有意识到,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男人,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只是,少年的心已经被战火磨砺,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已经长大了。
韩云微笑了:"我记得,聂耳先生写了《义勇军进行曲》,其中有歌词是: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我们正在做这样的事情。苏小姐,接下来,就应该是你的职责了。你要告诉你的读者,中国在打仗,军人们在流血呢。你要让更多的人发现,中华民族真真正正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都应该警醒:如果不打仗,民族就亡了,中国就完了!我们在抵抗着,但需要抵抗的不仅仅是我们军人,更是全部的中国人!全部!"
苏雪茗眼睁睁望着韩云,那年轻的脸上有一种朝气。她说:"谢谢你。"
苏雪茗的语气非常奇怪,韩云脸红了:"不客气,保护你是我的责任,我要遵守命令。"
"不,不是那样。"苏雪茗说,她凝视着韩云:"我只是想谢谢你而已,你让我觉得安心而且感动。"
她走上前,拥抱韩云,感觉到男孩身体僵硬着。她在他耳边说:"我晚上就离开了,现在别了。 不过,答应我,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一定要!"
苏雪茗说完,双手扶着韩云的肩膀,把他推开一些,凝视着他的面庞。韩云的脸色血红,苏雪茗微笑了,她松开韩云,转身走向三营的指挥部。
韩云站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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