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从事过多种职业,种过地,做过陶,也打过鱼,凡是他工作过的地方,用不了多久社会风气就会为之一变。就比如说舜在农村种地吧,本来上边下命令说要征地,补贴给每家二两陈谷子,让全村人搬到一百里地之外的盐碱地去。村里人不干啊,又哭又闹的,结果双方好几次发生冲突,死伤惨重。等舜一来这里种地,没多久风气就变了,大家知道互相谦让了,村民说:“我们还是去盐碱地吧,战天斗地才有乐趣,这边儿的地太肥了,一点儿挑战性都没有。”领导说:“这怎么好意思呢,你们还是在原地安居乐业吧,这段日子打死你们这么多人,真是过意不去,得好好赔偿你们。”村民说:“咳,这就见外了不是,还赔个啥呦,我们小老百姓的,您就拿我们当猪当狗好了,高兴了给口吃的,不高兴了随便打、随便杀。”
这就是舜的本事,他从来没有大张旗鼓地搞宣传,只是埋头把事情做好,说靠谱的话,做靠谱的事,不知不觉间就起了移风易俗之功。到了后来,舜把家里的黄世仁和南霸天也都感化了。
《文言》不是说“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表现的是人君之德么,我们看舜,一个笑嘻嘻的小草民,身上却具备了国君才有的素质。当然,舜后来确实也当上了全国最高领导人了。
不过就算卦来讲,所谓“君德”不一定就非得指什么天子和皇帝。有一次我去一家机关办事,闲来给那里一个小干部算了一卦,算出来就是乾卦九二爻。我对他说:“你这卦是‘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你快有出头之日了,对了,这是‘君德’,说明你有当领导的潜质。”
我这话说完,本以为他会很高兴,没想到这小子突然脸色煞白,直勾勾盯着我的身后,失魂落魄一般。我一回头,见一个中年男子脸色铁青,也在盯着我们。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中年男子就是他们部门的领导。至于那个有“君德”的小干部,后来据说混得有点儿那个那个,看来天机还真是不可泄漏啊!
这一段里还有个词值得讲讲。“庸言之信,庸行之谨”,这是一句名言,是一句指导了很多正直知识分子一生的人生座右铭,我翻译的是“说话很靠谱,做事很谨慎”。
“庸”怎么讲?《周易正义》里说这就是“中庸”。
“庸”,看上去不像个好字,“中庸”现在更不是个好词。我们说一个人很“中庸”,意思是这家伙做事没原则,老好人,和稀泥。我们说一个人“庸”,一般是庸碌、庸俗、庸才、平庸什么的,反正都不是好话。
其实这都是望文生义闹的。
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不会犯这个错误:“四书”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如果是《大学》、《和稀泥》、《论语》、《孟子》,好像不大和谐吧?
儒家可从来不教人和稀泥,而且越到后来,君子和小人之分越是严格,在后儒那里,这世界非黑即白、非正即邪、非此即彼,哪可能会容许和稀泥的主张呢?
如果不作庸俗化解释的话,和稀泥其实是非常后现代的概念,所谓“去中心”、“多元化”,你有你的标准,我有我的尺度,你可以认为吃米饭光荣,我也可以坚持吃米饭可耻,只要我们都不违法,也都不把自己的标准强加给对方,那就可以和谐共存。但这可不是儒家的主流思想。儒家,尤其是汉儒以后,基本都在坚持价值一元论,他们要是认为吃米饭光荣,就绝对不容许有人出来唱反调说吃馒头光荣,对异端邪说一定要斩尽杀绝。
所以,既然《中庸》也是儒家经典之一,“中庸”这个词怎么可能是和稀泥的意思呢?
“庸”在这里的意思其实是“常”、“平常”,如果说我“庸言之信”,那就是说,我这个人平常一贯说话都很靠谱,很有分寸,从来都不忽悠谁。
“庸”字后来才有了“平凡”的引申意,大家可别以为这个意思是一开始就有的。
如果好好看看“四书”,我们会发现“中庸”这个概念和我们望文生义想当然的那个意思完全是相反的,也就是说,真正孔子讲的“中庸”和我们平日里认为的“中庸”恰恰能构成一对反义词。
“中庸”本来是儒家修身的最高境界,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中”就是不偏不倚,既不过头,也无不及,还有,坚持原则,自己有主心骨,不管潮流怎么变,不管生活怎么苦,也会坚持原则不动摇;“庸”就是一贯如此,好比实事求是是一个人的原则,那他无论在哪里都会实事求是,面对鲜花和掌声他会实事求是,脖子上架着钢刀他一样会实事求是。所以,中庸的人是伟大的人,在社会上根本是凤毛麟角的,孟子说的“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才是真正的“中庸”。
这个标准实在太高了,孔子那时候就知道有资格称得上“中庸”的人少之又少,退而求其次,愤青也不错,洁身自好的人也不错——孔子管愤青叫“狂者”,管洁身自好的人叫“狷者”,合起来就是“狂狷”,从偏旁上看就不像是好词,不过孔子说了:这两种人虽然都还差着点儿,可愤青有股子冲劲,洁身自好的家伙有所不为。
“狂狷”,这个标准其实也不算低,尤其是“狷”,有多少人真正能做到“有所不为”呢?想想以赛亚·伯林说的什么“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
孔子最推崇的是“中庸”,觉得还过得去的是“狂狷”,那他最看不上眼的是什么呢?
——是“乡愿”。
“乡愿”这种人,孔子说他们是“德之贼”。孟子后来解释祖师爷这句话,对“乡愿”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描写:
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
意思是说:乡愿这种人,你看他不顺眼想批评他吧,可也挑不出他什么错来,想骂他两句又没地方下嘴,这种人与世俗同流合污,平时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看上去还很廉洁,大家都觉得他不错,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大好人,但他的所作所为和尧舜之道其实是格格不入的。孔子说过:“最可恨的就是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讨厌稗子,因为它长得像禾苗;讨厌歪才,是怕他败坏大义;讨厌伶牙俐齿,因为这会败坏诚信;讨厌郑国的靡靡之音,是怕它冒充正统音乐;讨厌紫色,是怕它冒充红色;讨厌乡愿,是怕他们冒充有德君子。”
这段文字很精彩,“同乎流俗,合乎污世”,这就是“同流合污”的出处,读起来还要注意“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当中的这个“似”字。
这会儿有人可能会问问题了:“咦,这不明明是中庸么?”
不错,我们平日里说的“中庸”其实在孔子眼里根本就是“乡愿”,这种人是他老人家最最深恶痛绝的。孔子如果知道两千多年后的中华儿女普遍把他最推崇的中庸之道当成了他最痛恨的“乡愿”,这得是什么心情啊!——想想看,如果你是张靓颖的铁杆粉丝,可同学们都说你是李宇春的嫡系,你会不会痛不欲生啊?
“中庸”这个概念,在《文言》这里就能找到苗头:“龙,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谨”,看,先说的“中”,又说的“庸”。“中”就好理解多了,如果说做人,那就是行得正、坐得端。再把“庸”的意思给加上,那就是:行得正、坐得端,一贯如此。
讲完“中庸”,又有一个重要概念即将出现:
九三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何谓也?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知至至之,可与言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
《文言》继续设问:“乾卦九三爻的爻辞说:‘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这是什么意思呢?”
老师回答说:“这是在说君子提高道德,做好事业的道理。君子靠讲求忠信来提高道德,靠提升文化修养和保持内心的诚挚来做好事业。一个人如果知道该出手再出手的道理,那就可以和他谈谈潜规则了;一个人如果知道该收手时就收手的道理,这就晚节可保。所以说,地位高的不要骄傲,地位低的不要忧虑,这就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的道理。”
——我得声明,这个解释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文言》的这一段里,“知至至之,可与言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十个专家能有十二种意见。而且这句话还不能不重视,因为它提出了易理的一个重要概念:“几”。
“几”这个东西这里只是小小地露了一脸,将来《系辞》会有专门的讨论——子曰:“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易》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介如石焉,宁用终日?断可识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
从《系辞》来看,“几”这东西神奇得很,人要是能够“知几”了,差不多就能未卜先知了。——唐朝有个大史学家,叫刘知几,名字应该就是从这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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