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波解读中国企业100年:跌荡一百年(选载)》
第7节

作者: 吴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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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謇经商在当时确实引起了轩然大波。在他的感染下,两年后,苏州另外一位状元公陆润庠也宣布下海创办纱厂,还有一位咸丰朝的老状元、已经官居礼部尚书的孙家鼐则命他的两个儿子孙多森、孙多鑫在上海创办了我国第一家机器面粉厂—阜丰面粉厂。这些状元公的行动,可以说是史无前例,惊世骇俗,对于视“工商”为“末业”的中国社会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这一士商阶层的陡然出现,因其思想、资本与政治资源的多重组合,很快将成为影响中国变革进程的一大力量,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在日后的社会动荡中扮演了重要而微妙的角色。
  对日战争的惨败,让洋务派颜面扫地,李鸿章落到“国人皆曰可杀”的地步。他被解除了位居25年之久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职务,投置闲散,住进了京郊虎头峰下的贤良寺。有很多史家认为,甲午战争后,一路曲折的洋务运动便已宣告终结。不过,从事实来看,1895年之后,洋务事业反倒进入了一个高丨潮丨期,之前因意识形态争论而搁浅或迟滞的各项工程都得到了迅猛的推进。

  甲午战争以后,国人对新事物的接受已非20多年前可比。铁路、工厂影响风水之说终成笑谈。
  1896年11月,《纽约时报》在一篇报道中写道:“保守的中国正在觉醒。”该报记者在江苏省的镇江采访了一家新建的丝厂,那里安装了最新型的机器设备,还新树了一个高达90英尺的烟囱。“烟囱对中国人的封建迷信是个重大打击,是对所谓风水观念的极大挑战。此前,中国民众是多么崇尚迷信和风水呀!毫无疑问,现在他们连句抗议的话都没有说。”

  据学者汪敬虞在《中国近代经济史》中的统计,从1895年到1898年的4年中,全国各省新开设的资本万两以上的厂矿共62家,资本总额1 246.5万两白银,远远超过甲午战争前20余年的总数,从增长速度来看,平均每年设厂数是甲午战争前的7倍,平均每年的投资数则是甲午战争前的15.5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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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民间投资大热的同时,国营事业也屡有重大突破。在这期间,一直在实业一线操盘的盛宣怀成了最耀眼的人物,他所经手的项目几乎全部关乎国脉。
  1896年5月,盛宣怀被湖广总督张之洞招去接手当时国内最大的钢铁企业—汉阳铁厂,张香帅的官本官办实在撑不下去了。一开始,他想到的是交给洋商承办,这当然又是一种典型的官家思维。盛宣怀得悉后,再三去电请缨,力陈“铁政属洋商,利大流弊亦远,属华商,利小收效亦远”。最后,香帅被说动了。
  盛宣怀接手铁厂后,当即邀请郑观应担任总办。
  郑观应与盛宣怀互相欣赏,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他们是当世最杰出的实业家,在胸怀抱负、思想高度、战略眼光和经营能力上可谓一时瑜亮。不过,他们在“官督商办”的理念上却始终格格不入,郑观应信仰民本主义,对官商体制从来深有不满,10多年前唐廷枢、徐润在招商局的下场更是寒透了他的心。可是,他对盛宣怀又有知遇之心,也很想借盛宣怀的官府背景和强势力量振兴国家实业。这种矛盾心态纠缠了他的一生。对于接管汉阳铁厂,他曾十分犹豫,最后决定“义务出山”。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总理汉阳铁厂,当时声明系当义务,不领薪水。不过欲为整顿,以救危局,而慰知己耳。”

  郑观应虽然不领薪水,办起事来却是当仁不让。他一上任后,就宣布招募民股,充足股本。同时,他将化铁炉改建在铁矿产地大冶,大大降低了铁砂长途运输的成本。接着在生产改进上,他提出“觅焦炭,选人才”是拯救铁厂的两大当务之急。汉阳铁的问题是价高质差,英美工厂的生铁每吨生产成本为15两,汉阳厂需25两,而其关键就在于原材料焦炭的紧缺以及提炼技术落后。为了解决焦炭问题,他派人在较近的江西、湖南等地勘探煤矿,最终选定用最近的萍乡焦炭,“自行设局买煤炼焦”。为了降低运输成本,他还建成由萍乡到湘潭、株洲180里的铁路。解决了原料供应问题后,他对炼铁技术再作创新,聘用高水平的英国工程师,还专设学堂,培养自己的技术人才,双管齐下,仅仅一年,汉阳铁厂的生产很快起死回生。

  在他的战略调整下,汉冶萍(汉阳、大冶和萍乡)形成了亚洲地区规模最大的钢铁联合体,在中国工业史上地位显赫。
  在郑观应十分利落地解决了资本不足、焦炭价高及质量低劣等诸多难题后,接下来就该盛宣怀出手了,他要解决的是产品的销路问题。
  在当时,钢铁生产出来主要用途有两个:一是生产枪炮,用汉阳铁造成的步枪史称“汉阳造”,在后来50年里一直是中国陆军最重要的基本装备,几乎每战必有,无役不与;二就是建造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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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甲午战争之后,从朝廷到地方才开始痛切地认识到铁路之重要。当时,全国铁路才有360余公里,相比而言,美国是18.2万公里,英国是2.1万公里,法国是2.5万公里,连小小的日本岛国,也有3 300公里。铁路在当年对经济之重要程度,宛若今天的互联网。在19、20世纪之交的20多年里,伦敦和纽约两大股票交易所中的公司证券差不多都和铁路有关。美国经济史专家威廉·罗伊甚至认为,铁路公司塑造了公司化美国的早期历史,“简而言之,公司体制结构就是铁路体制结构”。

  铁路的原材料就是钢铁。盛宣怀接手汉阳厂,与张之洞达成的第一个约定就是,如果在湖广境内修铁路,就一定要用汉阳厂的铁轨。张之洞对此十分认同,他在给朝廷的奏折中说:“当今时势日急,富强大计,首以铁路为第一要图。”那么,举朝之内,谁堪担当?张之洞一言以蔽之曰:“今欲招商承办铁路,似惟该员堪以胜任。”该员,盛宣怀也。

  郑观应对此也洞若观烛,他对盛宣怀说:“铁路不归我公接办,铁厂事宜即退手。”他还观察到当时的一个现象,各地官员们非常乐于采购国外公司的铁轨,表面上的堂皇理由是外货质量好,实质则另有猫腻。“盖购于洋行,则用钱浮冒,一切皆可隐秘,购于华官,则恐一旦漏泄,有碍局员左右辈之自私自利。”可叹的是,郑观应描写的这种景象,百年以降仍未杜绝。

  盛宣怀自然深知其中关键,他积极自请出任卢汉铁路公司督办,接着又千方百计成为粤汉铁路督办。1896年9月,也就是接管汉阳厂四个月后,光绪皇帝准奏筹建中国铁路总公司,盛宣怀为督办,授少常寺少卿,并享有专折奏事之特权。他上任后的第一份奏章就是,请求“嗣后凡有官办钢铁料件,一律向鄂厂(也就是汉阳铁厂)订购,不得再购外洋之物”。也就是说,把“轨由厂出”定成了国家政策。有一回,他听说广西开建镇南关至百色的铁路,将用法国造的铁轨,他急电张之洞请予阻止,硬是把这单生意揽了下来。

  其后10年,盛宣怀的全部精力几乎都投注在修路一事上。当时修筑的第一条铁路干线是距京城10余公里的卢沟桥(40年后,此地发生“七七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至湖北汉口的卢汉铁路。盛宣怀在谈修路困难时称:“有三难,一无款,必资洋债,一无料,必购洋货,一无人,必募洋匠……风气初开,处处掣肘。”从1896年到1906年,盛宣怀共修铁路2 100多公里,是之前30余年的6倍,甚至超过民国成立至民国二十年(1911-1931年)所修铁路的总数。

  靠“轨由厂出”的垄断政策,盛宣怀打通了钢铁厂与铁路公司的产业链。但是,他还碰到了另外一个大难题,那就是修铁路的钱从哪里来。
  在这一点上,赋闲在家的恩公李鸿章给他的建议是,“洋债不及洋股容易”。当时,几乎所有的洋行和外资银行都对铁路事宜垂涎三尺,如要招募股份,可以说马上会被踏破门槛。然而,盛宣怀则表示万万不可。在他看来,当时中国面对的是一个充满了敌意的世界,在国力羸弱之时,铁路权很可能被洋股控制,到时候,“俄请筑路东三省,英请筑路滇、川、西藏,法请筑路两粤,毗连疆域,初则借路攘利,终必因路割地,后患无穷。若借款自造,债是洋债,路是华路”。他对李鸿章表示,宁可借钱也不能出让股份,唯有这样,主权才不会外泄。尽管困难陡增,不过,“唯有坚忍,力持得步进步,渐图成效”。

  作为“国企大当家”,盛宣怀对外国资本高度警惕。谁料,10多年后,他竟因修路事宜被国人“误读”为“卖国求利”,最终导致帝国的覆灭,其情曲折,令人百年感慨。1897年,也是洋务派名士的容闳提出用法国资金修筑天津至江苏镇江的津镇线,盛宣怀得知后,“恐以后各路事权均属外人,无一路可以自主”,因此急电朝廷,百般阻挠。容闳是曾国藩时代就已成名的人物,为盛宣怀数十年好友,此议且得到李鸿章认同,盛宣怀仍不惜翻脸,直言反对。

  洋股不得入,郑观应给他的建议是,创办新式银行。他在信函中说:“银行为百业总枢,藉以维持铁厂、铁路大局,万不可迟。”盛宣怀马上依计而行,他给接替李鸿章出任直隶总督的内阁大学士王文韶写信说:“因铁厂不能不办铁路,又因铁路不能不办银行。”就在出任铁路总公司督办一个月后,他又乘光绪皇帝召见的机会,提出开办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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