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波解读中国企业100年:跌荡一百年(选载)》
第23节作者:
吴晓波 到1937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建设委员会以首都电厂需筹措巨额发展资金,而国家一时难以筹措为理由,提出将首都电厂以及无锡的戚墅堰电厂—它在1928年前也是私人企业,后被收归为国营—向社会公开招收商股,“以提高社会投资”。这一建议在该年的4月1日获得国民政府训令批准。仅仅过了一个多星期,建设委员会就完成了首都电厂的资产评估工作。它还迅速拟定了具体招股办法,主要内容为:第一,将首都电厂、戚墅堰电厂合并,组织扬子电气股份有限公司;第二,公司资本均定为1 000万元,除建委会保留20%之外,其余均招收商股。而商股的办理工作交给了一家叫做“中国建设银”公司的民营企业。
奥妙全藏在这家神秘的中国建设银公司身上。它是1934年由宋子文亲自创办的一家股份有限公司,他在被迫辞去行政院副院长和财政部长的职务之后,转身就成立了这家企业。当时他看上去已绝意仕途,他对张公权表示“决计弃官就商,且具做‘中国摩根’意愿”。从表面上看来,公司是根据《银行法》和《公司法》注册的私营公司,但实际情形却远非如此简单。公司初期的发起股份中大部分来自国家银行与最大的十几家商业银行,后来渐渐都转移到个人名下,特别是宋子文和孔祥熙家族的名下,其中,仅宋子文就以敦厚、悦愉、嘉禾等不同户名拥有大额股份。公司的股东乃至董事和监察人不是政府主管财政经济的高官,就是活跃于商界的金融大亨,或者本身就是身兼二任的人物,彼此之间很难划清界限。因此公司自成立之日起就一直与政府保持着一种极为特殊的关系。建设委员会的委员长张静江以及三名常务委员中的张嘉和李石曾二人既是建设银公司的发起人,又是公司的股东,而且张静江还是排名第一的监察人,张嘉和李石曾则都是公司的常务董事。①
建委会招收商股的整个过程,不论是拟具章程,还是吸收股份,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既未刊登招股广告,又未对外公开宣传。5月14日,扬子电气公司在上海直接对外宣布资本业已募足。7月1日,两公司正式宣告合并,新组建的扬子公司董事长赫然就是宋子文。就这样,建设委员会将其苦心经营近10年的国营企业,以招募商股的名义出让给了特殊的私人公司。
中国建设银公司、扬子电气公司的创立以及首都电厂的私营化过程,就是一个精彩而典型的官僚资本侵吞国家财产的恶例。其运作方式很具典型性,那就是,先以国家利益的名义进行收购,然后将获得的利益私有化。参与其事的人中,有行政院副院长、财政部长、中央银行行长、建设委员会委员长,他们有的是职业政治家,有的毕业于欧美最好的大学,有的是虔诚的佛教徒或基督徒。可悲的是,在担负国家重建责任的同时,他们的心思却更多地放在了自己的财产积累上,而且采用的是最不光彩的盗窃手段。这与其说是一种道德上的堕落,倒不如说是不良制度必然伴生的罪恶。
1937沉船与拯救(3)
这是一段让每个人读来都很不愉快的插曲,它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但是,它却无比真实而残酷地呈现出了那个政权的内在荒诞性。在某种意义上,即将开始的8年抗战将让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至少延缓20年,却也让这个政权多活了8年。在战争结束后,它仍然执迷不悟,甚至变本加厉地在原有的制度轨迹上渐行渐远,4年后,它就被人民抛弃了。
与官僚资本集团的肮脏不同,民营企业家们则正在自己的事业里各自奋斗。如果没有战争,他们将迎来一个不错的年份。
荣宗敬正在与工程师们潜心研制新的机器,预计每月可造纱锭5 000枚,每天可造新式布机8台,性能比日本、英国的同类机器还好,价格却便宜一半。在过去的3年里,荣家经历了地狱般的煎熬,好在上苍保佑,终于滚爬了过来,申新事业从上一年秋天开始重回正轨。夏天,荣德生的四儿子、21岁的荣毅仁从圣约翰大学毕业了,上年他刚刚与出身无锡望族的杨鉴清结婚,7月1日,风华正茂的荣毅仁被老荣派到茂新面粉二厂担任助理经理。他兴致勃勃地草拟了一份计划,准备在全国建几十个面粉厂,形成“面粉托拉斯”。荣德生笑着对他说:“你的疯狂劲头不像我,倒像你大伯。”
70岁的虞洽卿尽管在商场上已不复当年之勇,却也刚刚度过了生命中的一个风光时刻。1936年10月1日,为了祝贺他的70寿诞,上海市政府与租界当局决定将一条横贯上海闹市区的马路“西藏路”改名为“虞洽卿路”,自上海开埠百年以来,之前只有老买办朱葆三享受过这一荣誉。命名典礼是在热闹的跑马厅举办的,沪上所有名流都盛装与会,由虞洽卿创建的华商体操会还进行了300人的检阅表演。在过去的10年里,这位以“调解人”出名的宁波商人的人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在他的主导下,小老乡蒋介石得到了上海企业家集团的支持,从而打下了天下,可是后来,他的江湖地位日渐被后起的张公权、杜月笙取代,他苦心经略的银行和交易所先后都易手他人。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三北轮船公司一直发展不错,现在以9万吨位的规模成为全国最大的民营航运企业。
作为上海银行家中的幸存者,陈光甫的上海银行是唯一堪与国营银行抗衡的民营金融机构。到1937年,上海银行的储户共计15.7万人,按当时人口4.8亿计算,每3 000人中就有一人在该行开户。上海银行之所以没有被孔宋吞没,固然有种种传言,不过,它独一无二、面向平民的存储理念也许是孔宋等人无从掌握的理由之一。正是一般公职人员、公司职员、教师、自由职业者、家庭主妇、一般个体经营者等小人物,把上海银行的储蓄存款额从1915年的57万元增至1937年的近2亿元,这个数字约占全国私营银行存款总额的1/10。在1934年的大萧条中,正是因陈光甫的斡旋和助力,荣宗敬等民族实业家才躲过了灭顶之灾。
1937沉船与拯救(4)
在川中,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刚刚举办了创业10周年纪念会。在10年时间里,民生公司靠着精细管理和大胆的扩张战略,由一个只有一艘小汽轮的企业发展成拥有30多只轮船、长江中上游最重要的航运公司,重庆上游至宜宾、下游到宜昌的所有华商轮船公司都被并入了民生系统。到1936年,民生开辟沱江航线,四川境内所有能通航的河流都有民生船只营运。在长江上,民生成了所有外资航运公司敬畏的对手,老牌的太古、怡和公司要求中国买办每周提供民生的航运情报,以研究对策。10年前那个愤怒书生现在已成了一个精于商道的大企业家,唯一不变的是他仍然怀着深重的忧患感。在创业10周年纪念会上,他说:“我所见着的还在这些事业的背后,在撑持这些事业的险阻艰难者,为了事业忘却了自己,为了增加事业的成功,忍受个人的困苦。如果整个公司的人有这一种精神,就可以建设一桩强固的事业;如果整个民族有这一种精神,就可建设一个强固的国家。”
化工领域里的范旭东与卢作孚一样,正处在事业的巅峰期。1937年2月5日,由他创办的南京厂正式投产,生产出了第一批国产的丨硫丨酸铵。丨硫丨酸铵可以生产硝酸,制造丨炸丨药。当时国事已剑拔弩张,消息发布,国人为之一振。在过去的10年里,中国的纯碱产业在他手上孕生。从1927年到1937年,永利的纯碱年产量翻了3番多,“红三角”牌纯碱远销日本、印度、东南亚一带。在天津,永利碱厂、南开大学和《大公报》被合称为“天津三宝”,分别代表了那一时代工业、大学和新闻业的最高水准。永利碱厂的主体厂房南北高楼耸入云天,碳化厂房高32米,共有8层,蒸吸厂房高47米,达11层,不但是华北第一高楼,更是塘沽乃至整个天津的标志性建筑。范旭东的科学救国之心十分炽热,他曾在一次演讲中说:“中国如其没有一班人,肯沉下心来,不趁热,不惮烦,不为当世功名富贵所惑,至心皈命为中国创造新的学术技艺,中国绝产不出新的生命来。”从1930年起,他就想建设中国的丨硫丨酸产业。他向南京实业部提出申请,希望财政拨出2 000万,600万办碱厂、800万办硝酸厂、600万办丨硫丨酸厂。然而,政府给出的批复公文却句句空话,无一实事,让他的指望完全落空。后来三年,他奔波于各家银行之间,竭力融资促进这个项目,终于在1933年获准成立南京厂,设计能力为年产丨硫丨酸铵5万吨。1937年2月的投产成功让他非常兴奋,他在日记中写道:“列强争雄之合成氨高压工业,在中华于焉实现矣。我国先有纯碱、烧碱,这只能说有了一翼;现在又有合成氨、丨硫丨酸、硝酸,才算有了另一翼。有了两翼,我国化学工业就可以展翅腾飞了。”
1937沉船与拯救(5)
在1937年7月之前,除了中国的企业家们之外,绝大多数外国观察家也对这一年的中国经济充满了乐观的展望。美国驻华大使詹森在4月份的报告中说:“不能不给予中国政府以积极的热情,在农业、工业和交通等所有战线上,发展的计划正在推进。在国民政府的领导下,一个经济发展的时期现已到来。”英国驻中国商务参赞也在报告中说:“中国私人资本家是能够使他们适应现代经济需要的,这一点的表现在于私营华人企业,例如面粉工业、纺织工业、电气工业以及其他许多工业数目都见增长。这种增长体现了中国人自己,以及全世界大多数人对于这个国家的未来所抱信心。”
然而,7月7日的炮火打断了这所有的一切。
荣家经略了30多年的庞大产业聚集于上海和江苏,全数都在日军的炮火覆盖之下。淞沪会战时,日军与抵抗的十九路军在闸北和沪东一线展开激战,荣家的几家工厂都在战区内,均为日军攻击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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