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号特工》
第19节

作者: 兰晓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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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蓝摇摇头:“这枪好带,军统中统老共都用,从这上面查不出什么来。先生现在想要的是那东西不是人,你想办法把一号从头到脚查一次。”
  “是。”
  “去吧。我要一个人待会儿。”
  果绿默然走开,走下楼梯时,听到隆庆正雄的惨叫,从逮到手后军统便没断过对他的刑讯。果绿站住,一个刑讯者从他身边匆匆跑上楼梯,他的手上带着血。
  果绿开始挑选要随他办事的人,军统的风格一向是各司其职:“绿组的,过来这边。”他和过来的几个人在昏暗的楼梯口低声交代着,听不到什么,反倒是楼上湖蓝和刑讯者的声音传得非常清晰。
  刑讯者:“老魁,隆庆正雄又死过去了。”
  湖蓝:“治好他,继续。”
  刑讯者:“这样他怕是撑不过明天。”
  湖蓝:“哪怕撑不过今晚,在他死前我要知道他来干吗?我不喜欢别人知道我不知道的东西。”
  果绿把诸事交代完毕,站在窗前看着对面黑漆漆的阿手店,里边闪动着暗淡的光线。
  阿手店的二楼上,零端着油灯,站在远离窗户的位置。在他的视线里对面的店子灯影幢幢,一楼窗前的果绿,二楼窗前的湖蓝看起来如同夜色下褪淡的鬼影。
  “举高点,老爷。”
  零把灯举高,以便阿手往被打得蜂窝般的墙上补泥子。军统和中统的一场大战让这店子更残破了。
  阿手放下了补墙的工具,去拼凑一张被打散了架的桌子。零将油灯放在旁边,拿起锤子帮阿手把拼凑起来的部分一点点钉上。
  “谢谢老爷。”
  “别再叫我老爷了,求求你。那些让你活不下去的人才是老爷。”
  阿手愣着,一直等到零钉完了他才开始哭泣,是那种乡下人似的抽噎的哭:“他们架打完了,这店也完了。修店要很多钱,这几年就算白干了。”
  零拍拍阿手的背:“阿手阿手,你姓什么?叫什么?”
  “古月胡。爹生我下来看看我的手,说就是个干脏活的手,人不会记你名字,就叫阿手,阿手好记。”
  “胡阿手,别哭了。”
  “爹跟我一直在攒钱,攒到我四十的时候就能买个女人。”
  零苦笑:“买?”
  “有得买就不错了。百子坡有个寡妇,麻脸,可还能生养。这地方女人金贵。买来生个娃,有娃就有后,我跟爹死了就有人上坟了……现在店砸了,又要延几年了。正经的闺女买不起,寡妇也要被人买走了。我今年三十九了。”
  零忽然发现其实阿手很清秀,他实在不该是这样像家畜般活着的人。零轻轻地说:“阿手,人不该这样活的。”
  “这地方就这个过法。”
  “去延安吧。你这样的人在那里能好好过日子,你手脚勤快,能干又肯干,会有女人看上你,帮你生娃帮你暖被窝,不是用买的,她真喜欢你。你会有新的房子,自己的地,在地里跑着自己的娃。你活着时看着他就高兴,不是为了死后有人上坟。”
  “那不是过得像老爷一样吗?”
  “是过得像个人样。”
  “你在延安有房子和地?自己女人自己的娃?”
  “我……没有。”零苦笑。
  “你没有你就说我会有?我不信你说的。我乡下人,不懂啥道理。就知道一个事:老爷都是吃肉的,我们是羊,羊吃草的。你也是吃肉的。”
  “如果你想说老爷吃你们的肉,那我是吃草的。”
  “你杀人,杀完人没事,你来第一天我想你活不过天亮,可好多人死了你还没死。能在三不管活下来的都是这种人,这种人都是吃肉的。”
  零笑得苦涩非常,他看看自己,想要离开。
  “你去哪?你要跑了我跟爹就都要给你赔命了。”
  “我觉得我很脏。想去洗个澡,你要看着吗?”
  阿手看他半天才摇了摇头。
  零下楼,挑水,倾进后院里的木盆。零用手试了试水温,给冰得打了个哆嗦,然后脱衣。零先掬了水拍在身上,每一下都叫他哆嗦得几欲鬼叫。零咬了咬牙把自己放进水盆里,一瞬间他几乎跳了起来,他蜷进水里,盆和着他的身子一起颤抖,在地上硌出响声。零用一个胎盘里的姿势蜷缩在冰寒透骨的水中,望着天上的月色。月色很清澈,冰到骨头痛的水让他的肌体紧张,却让他的精神多少天没有过的放松。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牙关里的咯咯声把好好一首五言肢解成了支离破碎的字眼,零苦中作乐的声音在月色下听起来像是呜咽。
  阿手刚从楼上下来,店门轰然倒下。
  一群军统一声不发地冲了进来,敏捷而寂静,迅速占了阿手店里所有的空间。
  果绿这才迈进门来,扶起摔倒的阿手,拍拍他身上的灰尘:“宝店有三个人。那一位呢?”
  阿手木木地看后院的门,果绿也听见了那个咬牙切齿的歌风咏月之声。他伸出两只手指到嘴边嘘了一声以示不要出声:“回头再去拜访。现在先说咱们的事,乡里乡亲的,把你店里搞得一团糟过意不去,我特意带了人来给你修修。”
  阿手扁了扁嘴,一副未哭先惧的表情:“老爷我求你了……”
  “这里没有老爷。你求我什么?”
  “你们都说一样的话。”
  “还有谁说这样的话?”果绿揶揄地瞧了瞧后院,“那家伙想把三不管也刷成红色吗?”
  他轻轻推开了阿手,那是个信号,分布在各处的军统开始动作,他们自然不会好心到帮阿手修理——他们在搜查,缜密无声,轻拿轻放。
  果绿和几个手下走向后院,他们的步子像猿般轻捷。
  零仍抱着膝蜷在水盆里,半个头也浸在水里,他正在洗自己早成了草窝的头发。零忽然怔住,他听见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当他眼角的余光扫见身后出现的不是一个,而是一排时,便完全放弃抵抗的打算了,他将整个头浸在水里。
  “来看看你。住得还好?”果绿开口。
  零将头从水里拔出,看见他们,露出错愕之极的神情。
  “别演得太过。我们都不相信你会在乎光屁股。”
  零仍然像李文鼎那样茫然地看着他。
  “不够意思。怎么说现在你的吃住都在记我的账。”
  “我不知道……你干吗这么做?”
  “三不管现在是我们的地盘,你是客人哪,千辛万苦地到了这里,九死一生地想要出去。要好好招待,对招待你这样的人我们一向很用心的。”果绿凑到一个让零无法遮掩自己的距离,阴恻恻地打量着零的裸体,“辛苦了。同志。”
  “共产党他们才叫同志。”
  “那你的同行背后叫你什么?”
  “老师,先生。”
  “你能装傻到什么时候呢?明天?后天?你能活到后天?你杀人了,老兄,别说你杀那日本人的时候真以为他是马贼,别说你杀他是因为他在打劫。”
  “他是马贼,他在打劫。”
  “阿手!”果绿喊。
  阿手畏缩地掀开门帘出来。
  “人是他杀的?”
  阿手点头。
  “怎么杀的?”
  阿手虚比画了一下:“就这么一下,那个人就死了。”
  果绿点点头,他的手下连那段火钎都带来了。
  “他为什么杀那个人?”
  “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他们……好像是要抢那个年纪大的马老爷,嫌他在这碍事。后来他们抢,他在旁边,就这么一捅就杀了,那个人……就死了。”
  “是抢还是杀?”
  “不定是杀完再抢,兴许是抢完再杀,我不知道。”
  果绿耐着性子听完了阿手的絮叨,接过火钎转向零:“别告诉我随便什么人拿棍子一下就能把人捅个对穿。”
  “我害怕,人怕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害怕吗?”果绿提起火钎一下捅穿了桶壁。
  零震了一下,那段钢钎已经被插得只剩下果绿握手的部分。
  “我看不出你害怕了。谢天谢地你光着屁股,现在你身上一丁点的肌肉反应都瞒不过我。”
  零沉默地看着果绿。果绿将钢钎一点点抽出,钢铁与木头擦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然后水流如注。
  “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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