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壳,弹壳落在地上。军统再次开枪,子丨弹丨几乎是贴着零的耳朵掠过,导致零不得不掏了耳朵,但还是连头也没回。
军统终于有点失措,他看湖蓝,湖蓝已经不看他了,没有任何表示。军统便硬着头皮一枪枪打下去,谁让他的枪里有五发子丨弹丨。
零看起来很自由散漫,用李文鼎式的步子走着。一发子丨弹丨在他左脚边找到了弹道点。一发子丨弹丨掠着头皮飞过,他能感觉到一绺头发被气浪带得跳起,零抹平了那绺头发。最后一发子丨弹丨给零带来了某种困惑,那个枪手总觉得必须打到点什么,于是敲掉了他的水瓶。又一次的玻璃飞溅,零苦恼地看了看自己再次被割伤的手,又一次他要在面对两不管时没水喝了。
湖蓝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他飞身上马,果绿一声呼哨,本备好将和湖蓝一起行动的三骑和他一起上马,追随在湖蓝身后。湖蓝一直冲到零身边才勒住马。
零看了他一眼,一种天高任鸟飞的散淡表情,他换个方向开步。
湖蓝吆喝了一声,他和他的五名手下开始围着零跑圈驰骋,在黄尘飞扬中连湖蓝都看不见零了。
当湖蓝他们终于停下时,零身上的积尘已经让他像一块风化的黄岩。零开始拍打自己,从头到脚,像一尊逐渐露出人形的土偶。
湖蓝开始哈哈大笑:“又见面啦!”
“何必呢?损人不利己的,劫谋没告诉你要在别人头上拉屎时,先别让自己惹骚吗?”
他说的确是实情,湖蓝几个在那通折腾后也都是灰头土脸。湖蓝有些发窘,并且因为是被零说出来的,他也不好去拍打,就这么顶着一头灰土瞪着。一个军统想要拍干净自己,拍第一下便被果绿一眼瞪了回去。
湖蓝只好讪讪:“走错路啦,共党。”
“没错啊。我爱去哪儿去哪儿,是不是?我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
湖蓝深吸了一口气:“你想去哪儿?”
零带着一种灿烂的笑容,这种笑容通常是他这年龄的人早已失去的东西:“想去的地方,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五日爬到的地方。”
“别玩火啦,会烧到自己的。”
“三不管被你整得冰窟窿一样,有点火正好暖和一下。”
湖蓝危险地沉默下来,而零好像还觉得不够危险,他把那个瓶颈拿给湖蓝看:“我的水又被你们搞掉啦,你赶上来,又是给我送水的吗?”
“我给你。”湖蓝被激怒了,夹了一下马,马以中速向零撞去。零被他撞得像稻草人一样飞了起来。
湖蓝掉转马头,看着,零从尘埃里爬起来,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越来越调皮了,你。”
果绿策马从后方冲撞上来,零再次飞起。
湖蓝看着零摇摇晃晃地再次爬起:“这叫马球戏。好玩不?”
“只让我觉得你的童年过得不太愉快。你的主人收养你后,大概除了使唤你就没顾过教育。”
湖蓝的脸色变了一下,同时一名军统再次把零撞倒。零现在像马蹄扬尘之下的一个纸人。湖蓝不再给零机会,五个人轮番这样不轻不重地冲撞着。零每一次都爬起来迎接下一次冲击,但终于爬起来对零也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湖蓝又一次把零撞倒后没有勒转马头,而是在呼哨声中策马跑出了一个很远的直线距离。他的手下跟上,在他勒住马头时便排成了一个五人的横列。
黄尘中的零像一堆破布,但那块破布在蠕动,并试图站起。
湖蓝使劲夹紧马腹,却勒住了缰绳,他让他的马暴躁地刨着地面,蓄力,湖蓝放马,全速向着正前方的那个人撞去,这一下他打算把零撞死。
果绿往地下啐了一口,他是一脸不赞同的表情。
零在尽力地让自己站直,好迎接这一下必死无疑的撞击。
湖蓝几乎与零擦身而过,零完全淹没在马蹄驰骋带出的烟尘里,整条烟尘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驰去,烟尘里发出湖蓝鞑靼一样的怪叫。那是个信号,果绿和另外三名手下从零身边包抄而过,四条烟尘向那一条烟尘会合,远去。
零看着他们驰去的方向,阳光耀眼,什么都看不清楚,然后倒下,这次他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湖蓝在断壑边勒马,阴郁地看着大地的裂口:“他们一直提着脑袋想要出关。现在他为什么要回延安?”湖蓝不相信自己错了,他一直相信零是他们最强劲的对手。
“你不是误判,你是在感情用事。你从来不愿意攻击弱者,你总是在弱者面前缴械,你同情他们。”果绿说,“他屁都没有,他只是想激怒你,好让你陷进一场蠢英雄对莽好汉的单独较力。他做到了,你看看你现在。依我看,我们只要派一个人,一枪,后脑进去,前边出来,连照面都不要打。我们四个去西安。”
“去你妈的西安!”湖蓝瞪了果绿一眼,然后勒马狂奔。
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黄土之上,零不知不觉地被烈日暴晒着,半张脸的血早已结痂,苍蝇在上边飞舞。他像个灾难后的幸存者,早已失去了魂魄,只剩下一个回家的欲望。
一头狼正在掘着黄土里一具牲畜的白骨,但那上边没有它可以用来充饥解渴的东西。狼抬了头,用一种看食物、或者说看见生机的眼光看着闯入它视线的零。
零嘴上绽开了笑容,僵硬得像是用印戳给凭空打上去的。此时此刻,零只有一个念头:死,也要死得离卅四尽可能远点儿。
黄土在摇晃,世界在摇晃,零眼中的世界似乎要在烈日和热气中蒸发。
那条狼已经跟上了零,它像零一样走得蹒跚摇晃。它在零身后的不远处露出一嘴森森的牙齿。
黄土在摇晃,世界在摇晃。
黄土和烈日之间,零仿佛看到那个滚动着的瘪塌塌的皮球,听到孩子们的喧嚣笑骂。
零加快了步子,接近于跌冲,他已经完全是一个追随幻境的人。
那条畜生在惊吓中斜刺里逃开。
一直盯着零的湖蓝喜怒交集:“他逃了!他妈的终于知道怕了!”
果绿用他一贯冰冷的声音说:“他不是逃。怕是看见了海市蜃楼一类的什么玩意儿吧。”
湖蓝策马。军统们策马。一匹马跑到零的身边,一鞭挥下。
零摔倒,接着又爬起来继续往延安的方向走,动作像个瞎子。
马蹄声响,湖蓝冲过来,马枪柄挥在零的背上。
零摔倒,晕厥,这回再也没爬起来。
五匹马在簇集,二十只马蹄在不安地践踏。
湖蓝阴郁不安地看看远处,他并没把枪收回套,那头狼也在远处看着这里。湖蓝开枪,那头畜生一头翻倒。
“你又救了他。本来这畜生就能把他解决了。”果绿说,“现在怎么办?”
湖蓝收枪回套:“有一次我们要找共党的电台,把一个共党放掉了一半血之后扔在现场,凭着他醒来后的举动,我们找到了。人就剩本能时瞒不住人。”
一个军统跳下马,拔出小刀。
“现在放一半血,他直接见他的马克思了……给他点水,一口就好。”
军统收起刀而拿起了水袋。
果绿皱着眉看军统给零灌水,又看了看湖蓝。
湖蓝头也没回:“看什么看?”
“你挂着马枪和盒子炮,可我疑心你身上会不会还有一支勃朗宁。”
“你疑心我是三号?”湖蓝几近荒谬地笑了笑。
“是啊。荒谬得我在心里都藏不住,都说出来了。”
“我讨厌你。像你这样的党派死忠有时比内奸还要坏事。”湖蓝夹马离开,他的手下怏怏地跟在后边。
这样悬殊的对峙让他们都有些没精打采。
暮色渐临。
零躺在荒原上,纹丝不动。湖蓝放下了望远镜,有些难耐的焦躁。
马匹拴在半山腰上,几个人都隐藏在峰顶的土丘之后,他们正在观望零的动静。他们已经跟零耗了整整一天。
“你把党国大业搞成了你和他之间的意气较量。”果绿开始抱怨。
湖蓝在隐忍:“你要死不死地叨什么劲?”
“提醒你是我的职责之一。真正的目标也许已经离开西安前往上海,我们却在这里无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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