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710年,《左传》载:“蔡侯、郑伯会于邓,始惧楚也。”郑伯,当然就是中原霸主郑庄公。一个“惧”字,已然可见楚国实力。
之后,在郑庄公大战周王的刺激下,这位楚武王也敢在王族身上动心思了。公元前706年,他将目标瞄准了江淮地区的一些与周王室沾亲的姬姓小国,也就是史书上所说的“汉阳诸姬”。
当郑国的威势随着郑庄公的老去渐渐衰弱之时,老当益壮的楚武王在军事舞台上的亮丽演出才刚刚开始。
对付“汉阳诸姬”,可并不像之前吞并那些撮尓小国那么简单,楚国的实力还远没有到轻易吃掉它们的地步。但楚王手下有一个真正的战略家,此人名为斗伯比。他的谋划,使得这一宏大目标得以实现。我们来看一下斗先生对大势的分析。
斗伯比说:“咱们在汉水以东始终不得志,不因为敌人太强,而是咱们自己的战略有问题。你看咱们在这边大肆扩军,攻城掠地,搞得中原那边的郑霸主都警觉了,咱旁边这些姬姓小国还不得怕得要命?所以,他们必然会联合起来对付我们。这些‘诸姬’再小,联合起来咱也打不过啊。”
这种局面在几千年的军事史中时常出现,小国之联合,永远让大国头痛。除非你的军事实力高出太多,否则,如不能各个击破,则只能无功而返。
若要破除联合,最好的办法永远只有一个——用间,使其内部分裂。千年之后,郭嘉遗计定辽东,对这一招有一段极其精到的论述:
“若以兵击之,必并力迎敌,急不可下;若缓之,必自相图,其势然也”。
然而古往今来军事界的强势人物,却常常一时气盛,忽视这点,犯下大错,终致败亡。我们日后会见到不少。
斗伯比挑选的用间对象是随国。因为随国是“汉阳诸姬”中最强大的国家,如果要捣乱,必须在这个小国之中的大国身上动动心思。
他提出:“我们要让随国张狂自大起来。随国一旦张狂,必将看不起其他的姬姓小国,他们的统一阵线就会有松动。小国之间必须离心离德,咱们楚国才有机会。”
这似乎是在做梦。楚国连吞数个小国,尽人皆知,随国始终安于发展内政,如何会在狼子野心的楚国面前突然张狂起来?
所以,欲行离间计,敌国须有佞臣。随国恰好满足了这个条件。有一个新近得宠的大臣,名叫少师。此人倒也没什么十恶不赦的劣迹,却是典型的败国之臣——精通臣道,善得国君宠信,但于军国大事一窍不通。
斗伯比给少师设计的圈套很简单:示弱,骄兵。
可旁边的大将熊率且比不服气了,说:“随国有个重臣季梁,绝非等闲,一个小小少师在季梁面前能翻起什么大浪呢?”可是,斗伯比不但对战局的设计十分长远,对人性的洞察也实在了得。他说:“我估计现在也是没有什么用,但这是为今后做的铺垫,因为少师这种人早晚会得到国君宠信的。 ”
谋略家与普通人的区别,就在于谋略家总是在事情发生之前说出结果。
按照斗伯比的计划,楚国兵发随国,走到一半就停住了,说要讲和。随国派出的和谈代表正是少师。楚武王趁机邀请少师参观楚国的军营。少师一看,不得了,满眼的老弱残兵,瘦马破车,刀枪生锈,盔甲不齐。
这一圈遛下来,少师信心倍增。他趾高气扬地与楚武王签下和平协议,可一回到随国之后,立即开始鼓动国君立刻撕毁协议,攻打楚国。毕竟,如果能打掉日渐强盛,使中原惊恐的楚国的话,实在是不小的功劳,他少师也可以青史留名啊。(他确实留名了,只可惜却不是什么好名声。)随侯被忽悠的有点动心了。
但就在此时,前面为熊率且比所忌惮的季梁终于蹦出来了。
我认为,春秋初期,管仲之前,论第一谋略家,应属斗伯比;若论第一政治家、思想家,则非这位季梁莫属。
之所以如此说,大概有一半要归在季梁下面这段石破天惊的话上。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番话呢?请看下集——楚子伐随(下)。
汉阳诸姬及其它南方小国
【35】 楚子伐随(下)
季梁这番话的开篇就是智慧之言,但比起后面,还并不起眼。
首先,斗伯比这点把戏被季梁一眼看穿,他连忙制止蠢蠢欲动的随侯,说道:“楚国得天之助,其势正盛。现今故示羸弱,定有阴谋。君此去,必中圈套。”接着,他一语道破:楚国,大国也;随国,小国也。您可千万别被少师那小子给忽悠了。
看着随侯被这一盆冷水浇得清醒了一些,季梁开始讲大道理了。
正是接下来的这一番大道理,才是真正光彩熠熠的部分。后世左丘明也对它推崇备至,在他惜墨如金的《左传》里破例进行了长篇专题报道。
季梁说:“我们小国所以能和大国抗衡者,必在于小国得道而大国失道。那什么是道呢?所谓道,就是先忠于民而后取信于神。君上能思利民之策,是为忠;祝史(楚国祭司之职)的祷告皆属实言,是为信。如果民众还在受饥寒交迫之苦,君王却在享骄奢淫逸之乐,就算祭司在那里念那些极尽溢美的台词,臣不知何用之有。”
在此之前,整个人类的历史,与宗教密不可分。 人类首个城市在苏美尔建成,是因为宗教;人类首个帝国在埃及分裂,还是因为宗教。在本世纪风光无限的亚述帝国,他们的国王除了打仗之外,参加得最多的就是宗教活动。不借助宗教的力量,统治国民简直是痴人说梦,不可想象。
希腊神话所以闪光,是因为他们的神开始具有人性化,不那么像神了。但即便如此,刚刚兴起的城邦盛会,奥林匹克运动会,还是在宙斯的属地奥林匹斯山脚下举行。
宗教、神祗——人类古文明最重要的话题。
因此,像季梁这样公开拆穿祭祀的把戏,甚至公然置国民利益于神祉之前的言辞,在当时的人类历史上,犹如平地里一声惊雷,响彻天空。后世有人尊季梁先生为儒家思想的先驱,毫不过分。
如此新潮的理论在整个世界都闻所未闻,何况小小随国。所有的人都被说愣在那里,随侯实在反应不过来,就发问了:“难道只有祭司在念台词么?我身为君王,为了敬神,挑选牲口务尽肥壮,挑选谷物务尽饱满,怎么还不能取信于神呢?”
季梁知道大家理解不了,只好对大家详尽阐述。
他说:“民,神之主也。圣王必先造福其民而后致力于神。所以奉上牲口时讲‘硕大的牲口又肥又壮’,其实说的是百姓生活普遍富足,方有如此肥美之牲畜;奉上粮食时讲‘洁净的粮食饱满丰盛’,其实说的是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奉上酒水时讲‘自酿的美酒千里飘香’,其实说的是人心无邪,故有芬芳。于是乎民风和顺,神必降福。现民心不齐,君独祭丰盛之物,又能修来什么福呢?君不如专于内政,跟咱们周围的‘汉阳诸姬’建立一下睦邻友好关系,我们差不多就不会有难了。”
季梁之道,语惊四座;季梁之辩,滔滔不绝。这一番话,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左传》载:“随侯惧而修政。”
而季梁凭借这段话,也摘走了“中国最早的无神论者”这一头衔。我倒认为,就我所知的各文明记载而言,称他为“人类最早的无神论者”,似也不为过。至少,之前还从未有人把无神论上升到季子这样的哲学高度。
在季梁的努力下,斗伯比的第一招果然落空。楚、随两国都开始老老实实地遵守盟约,回去发展生产去也。
时间一晃又过了两年,这两年之间,斗伯比时刻未敢忘记他的伐随大计,但他没有任何动作。因为,他一直在等待着那个令他期盼的消息。
公元前704年,那个他早就料定而又一直期待的消息终于来了:少师得宠了。斗伯比连忙跑去跟楚王说:“我们之前伏下的棋子终于奏效了,现在少师得宠,已经有了可乘之机,机不可失啊!”
楚武王采纳了他的建议,准备伐随。为了寻求一个正当的借口,楚武王在沈鹿大会南方诸侯。
少师得志,随国必骄。这是斗伯比一直以来的准确判断。所以,随国当然不会来参加沈鹿之会。楚武王以此为借口,名正言顺地再次兵发随国。
随侯准备列阵迎战,手下开始献计献策。最有发言权的当然还是两个人,国之栋梁季梁先生与君之新宠少师先生。但想来以少师的才能与度量,必然早已看季梁不顺眼,又欲彰显自己的能耐。于是,季梁说什么,他必反其道而行之。加之两年前在楚营看到的老弱残兵使他至今记忆犹新。当年,季梁阻挠了他建功立业。今日,他一定要证明自己。
季梁建议:“楚军精心准备而来,士气正盛。我们不如假意投降,敌人必然不允,但如此却可以激励我军士气而懈怠敌军。”
虽方式不同,但与二十年后“三鼓而竭”的曹刿论战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尽管精妙程度稍逊一筹,但士气之论,却是开历史之先。季梁,真全才,非腐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