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老人止住悲声,坐起来,用袖子擦擦泪水,接过纸钱,向火堆里一张一张地丢去。陈沂生安慰他道:“老人家,你不用难过,有什么困难你可以向政府提,政府是不会不管军烈属的。”老人摇摇头道:“小同志,我就不麻烦政府了,何况我也不是甚么烈属。”陈沂生一愣,问道:“这是为什么?”老人摇摇头,道:“我这孩子是和俺断绝了父子关系,写血书才参地军。”陈沂生心里渐渐明朗了:这老头一定是出身有问题。
果然,老人道:“我这个国民党兵的出身,也没少让这孩子吃苦,不怪他,不怪他!这都怪我,谁让我当年没投八路呢?”
“老人家!您后悔也没用,都这么多年了……”
“不!作为军人,我从不后悔!”老人摇着头,“我只后悔没尽过父亲和丈夫的责任,没让妻儿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陈沂生听了这话,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不太起眼的老头——凭他这模样,陈沂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军人联系到一起。
老人哭了许久,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
“老人家,把纸烧完就回去吧!人不在了,难过也没有用!”陈沂生劝道。
“难过?”老人擦擦泪,“谁说我难过?”他扭头看着陈沂生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难过?”
陈沂生觉得很无趣,心道:“你怎么听不懂好赖话?不难过你哭甚么?别是哭瘭了吧?”老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道:“既然当了兵,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就是正常的,有什么可难过的?”
“那您哭甚么?”
“唉!”老人叹了口气,指着石碑道:“与其说我是哭儿子,还不如说我是在哭自己”
“哭自己?”陈沂生听糊涂了,“你为甚么哭自己?俺……我听不太懂。”
“小伙子?”老人微微一笑,“你说实话,当兵后不后悔?”
“那有啥后悔的?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不!”老人摇摇头,道:“这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
“当兵,你有可能后悔。可是作为军人,你是永远都不会后悔的!”
“俺听不懂!”
“很简单!当了兵不等于就是军人。当兵,你有可能是为了混碗饭吃,管好自己就行,没那么多复杂。可是作为军人,那就是你一肩挑着江山社稷,一肩挑着黎民百姓。责任之重大,什么行业能与之相比?”
陈沂生愣了一下,他彻底被这句话震惊了。从他当兵到现在,还真就是头一回听说当兵和军人居然还有区别。“您老说话太高深,俺有些糊涂……”
“不用你明白!因为你现在还只是一个兵。”老人扭过头去看着石碑不理他。
“老人家!”陈沂生咽咽唾沫,细思量了一下问道:“国民党都是这么教育士兵的?”
“你问这些干什么?这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一个孤老头子的话,你又何必当真呢?”
“……”
“帮我把火点上!”老人拿起一串纸钱很不客气地递到陈沂生面前。陈沂生咧嘴笑笑,划着火柴……
“小伙子!你家是哪里啊?”
“老家是山东,您老呢?”陈沂生边燃纸边问。
“河南的!”老人拍拍瘸腿,“一晃离家都快四十年了,老家是啥样都记不得了。”
“那您老参加过抗战吧?”
“是啊!”老人的脸上涌现出一种强烈的自豪感,“抗战老兵了!”
“那您老能不能说说抗战的事?俺很想听。”陈沂生看着老人的腿,想走又不忍心,纯属没话找话。
“你想听我这个国民党兵讲抗战?”老人有些啼笑皆非。
“是啊!”
“你相信国民党抗战吗?”
“俺听老人说过,说是国民党当年也和日本鬼子没少干!”
“好!有你这一句话,我代表那些阵亡在抗日战场上的弟兄谢谢你了!”说着,老人向陈沂生拱拱手。
“您这是……”
“我这是高兴。”老人苦笑一声,“三十年了,难得有人还记着国军抗日。更难得的是——第一个问起我抗日的居然是位解放军。真叫我和我那些弟兄想不到啊!”这句话说得陈沂生很不好意思。其实,他只不过是不忍丢下老人,没话找话而已。
“就凭这一点,你想知道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老人对眼前这个傻头傻脑的兵很感兴趣。
“那……那您就说说您是怎么当的兵,打过哪些仗……”
“我是河南人,当年国府炸了花园口,老家活不下去了,我就逃到四川投了国军。”老人娓娓道来,“当时不为别的,只为有口饭吃。可那时候不管是在哪儿,天天都和日本鬼子干,日子过的也是有一天没一天,说句实在话,也不比八路好哪去。后来……”他看看陈沂生,突然问道:“我老糊涂了,怎么能和你说八路,”陈沂生摇摇头:“没什么,我喜欢听!”
老人续道:“后来,我就随着200师去了缅甸……”“你们去缅甸干什么?”陈沂生惊奇地问。老人叹口气,道:“这也不怪你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很少知道了。我们是去抗日。”“抗日?”陈沂生更奇怪了,心道:“你们不去华北东北,跑到别人国家去抗什么日?”又一想想,忽然明白:“国民党内战内行外战外行,估计是打不过小鬼子,国内呆不下了才溜出国的。但总还得要个面子,所以就说是抗日去了。”想到这,他心里有了一种自豪感:“要说抗日,还得是咱八路军和新四军,坚持八年到底打跑了小日本。就凭你国民党那德行,行吗?”
老人可不知道他想些什么,继续道:“刚到缅甸就和日军第55师团在同古交上手。面对4倍的敌人,咱们硬是没给老祖宗丢脸,苦撑了十二天。打得小鬼子算是永远记住咱200师了……”
“你们坚持了十二天?”陈沂生瞪大眼睛问。
“是啊!是十二天,这有什么错吗?”
“那到不是,可你们是怎么坚持的?”
“怎么坚持?”老人瞥了他一眼,“我们每天就靠弟兄们拉手榴弹和小鬼子同归于尽,才坚持了十二天!”
“国民党也这么能打?”陈沂生有些不信,随之,他就觉察出自己失言了,忙闭上了嘴。
“我没必要骗你,”老人没在意,沉默了一下又道,“也难怪你不清楚,现在清楚这段往事的人还剩下几个?”老人苦笑了一声,“我所在的那个营,打完那一仗,就剩下不到六十个人。后来,要不是英国人出卖,我们也不至于败走野人山。一想起那几个月,就像是做梦。从野人山退到印度,我们和师部失散了,全连算上我也只剩了三个人。没法子,一出山,我就直接被任命为连长……”陈沂生心想:“看来,国民党的战斗力就是不行。要是咱八路军,指不定谁剩三个人呢?”
老人看他心不在焉,不想说了。陈沂生等了半天,见没动静,很奇怪地问:“怎么不说了?”老人想了一会儿,很沉重地道:“我一个国民党兵能告诉你什么?你要想知道什么呢?”陈沂生想了想,还真不知道要知道什么,也许是好奇,脱口而出:“只要是当兵打仗的事,说什么我都想听。”老人点点头,道:“也好,难得有人能听我说说话,”他擦了擦眼睛,“算起来,我的命算大的,走野人山那阵子,光看着进去了不少人,可是一出来走到印度,没一个完整的,连我们师长戴安澜都没活着出来。那野林子吃人都不囫囵个。能活着出来的,都是这个……”老人竖起了大拇指,“……都练成了精,以后和小鬼子在树林子里周旋,就没怎么吃过亏……”
陈沂生听到这儿,眼睛突然一亮,暗道:“他可是打过丛林战的老兵,不用说,这方面的经验一定丰富。估计缅甸和越南差不多,俺得向他学学。”所以他急忙问道:“老人家,您能详细讲讲这缅甸丛林有什么稀奇的吗?”老人点点头,赞道:“不愧是当兵的,一提地形就要想他的特点,好好,挺有悟性的。”这几句话把陈沂生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缅甸的林子都是一些当地人不敢走进的林子。不用说进去就迷路,连吃的都找不到……”“林子里怎么找不到吃的?不是有猴子有长虫什么的吗?”老人摇摇头,道:“你没在林子里生活过,所以你不清楚。其实这热带林子里到也有不少动物。可是这些动物都精得很,只要你一进去,猴子。鸟什么的离你远远就跑了飞了,你根本抓不到。老虎蟒蛇什么的,不用你躲,它也会来找你。这还好说,树上有一种旱蚂蟥,很列害,叮上你都让你觉察不到。地上还有一种蚂蚁,能吃人,所以千万不要在地上睡觉,我们那时候就有不少弟兄是这么死的……”老人越讲越多,渐渐忘记了丧子的悲痛。而陈沂生也是越听越兴奋。头一回,他竟然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忽然他想到:如果在打仗之前就能听到这些东西,恐怕在越南就不会有那种抓不到看不着不知从哪下手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由心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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