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者与死者》
第29节

作者: 诺曼·梅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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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还有个克洛夫特。克洛夫特的心情是紧张,迫切,简直急不可耐。他带了人来,派上的任务却是做工,为此他窝囊了一夜。耳边整夜不断的枪声炮声,撩得他心痒难搔。可是此刻他心头不禁又涌起了他在汉奈西死后感到过的那种激动,精神也为之一振。他只觉得自己力量无穷,一无倦意,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肌肉是也跟大家一样又酸又胀,可现在他完全是心说了算,肉体早已给撇在一边了。心里一意向往的是杀人后喉咙口感到的那种紧张飞快的搏动。

  从地图上看,从一营到一连相距不过半英里,可是小道迂回曲折,实际走起来就足有一英里路。侦察排的战士到这时候也都腿脚不灵、步履不稳了。背包都松下来了,肩上的枪老是要往下滑。小道又极陋劣;那原本是走兽踩成的一道洼洼,辟为小路也只是局都稍加开拓而已,有的地方还是很狭,走过去要不让两边的树枝擦着是办不到的。这一带的丛林都稠密难入,要是不走小道而另行开路前进的话,走一百英尺就得花上一个钟点。黑夜里又什么都看不见,湿淋淋的草木枝叶气味逼人。队伍只好成单行走,前后靠得拢拢的。就是相隔这三英尺的距离,彼此也还是看不见,于是就只好各自拉着前面弟兄的衬衫,一路慢慢地走去。马丁内兹听得见他们的声音,可以据此判断离他们是远是近,可是后面的人就都磕磕绊绊,你碰我撞,好象小孩子“摸瞎子”一样了。他们把腰弯得低低的,老摆这种姿势也确实难受。他们的身体更是愤愤不平:这一阵子的吃、睡,完全乱了套了。他们还老是放屁,空气里本来就有股浓浓的臭味,这一来就越发叫人恶心了。后队的人是最够受的;屁声一响,他们又是作呕又是骂,只好把呼吸屏住片刻,疲乏加上恶心,一个个都禁不住直打颤。在队伍末尾的是加拉赫,他隔不了几分钟就要咳上一阵,骂上几句。他有时还会大喝一声:“别再放臭屁啦。”前边的人倒给骂得来了精神,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威尔逊冲他叽咕了一句:“酶,我的哥儿,你就委屈点儿吧,”引得好几个人乐得合不上嘴。
  有的人一边走一边就睡了过去,一路上简直就没有睁开过眼,脚一提起来就迷迷糊糊,脚一着地又醒觉了过来。怀曼尽管还在走,却已经好一阵子没有感觉了--他的身子已经渐渐麻木了。他和里奇斯两个人始终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有时就会睡着了走上一、二十码路,结果就难免晃晃悠悠地冲出羊肠小道,迷迷忽忽地一头往矮树丛里栽去,要不赶快站稳,准得摔个跟斗。闹出来的声音,在黑夜里听来可是怪吓人的。大家都听得心惊肉跳,不由得想起战斗的前沿就近在眼前。至多半英里以外就有几支步枪在开火。

  于是有人就会低声说道:“真要命!你们就不能轻一点吗?”
  他们走这一段路,花了准有半个钟点以上,可是出发时他们还有点时间观念,过不多久就都无心过问了。他们实际上已经什么都不管了,他们只知弓着身子,手拉着前面的人,在泥泞里一步一滑地走去。一千步一万步都是这样走,走到哪里去反正也已经无所谓了。所以一听说到了,多数人还觉得挺诧异。马丁内兹转了回来,叫大家轻点声。他悄悄地说:“他们早就听见你们的声音啦,少说也有十来分钟啦。”于是队伍里顿时寂然无声,这最后的百来码路他们就走得特别小心,小心到简直可笑了:每跨一步,都要用足了浑身的劲。

  一连的驻地没有围上铁丝网,连小小的空地都没有一块。羊肠小道到这儿便分成了四股,通往各处的工事。有个士官在岔路口迎接了他们,带着这一班人走其中一条小径,来到林木丛中的几顶小帐篷跟前。那士官对克洛夫特说:“我是二排带队的。我就在那头的河边上,离这儿不过百来码路。你们班今儿晚上就在这几顶破帐篷里睡一宿吧,附近可以布个岗。另外还有两个机枪工事给你们。”

  “发生了什么情况?”克洛夫特俏俏地问。
  “谁知道。听说上面估计敌人要在天亮前后全线发动进攻。我们连奉命抽了一个排调去支援三连,天黑不久就去了,这儿的前哨阵地现在总共只有不到一个排的兵力顶着。”黑暗里听见他唿唿两下,使劲把嘴抹了两抹。“来吧,我带你去看工事,”说着抓起克洛夫特的臂弯就走。克洛夫特却轻轻地把胳膊挣脱了,他最讨厌人家碰他。
  一连的那个士官带他顺着小径走不多远,便来到了一个单人掩体跟前。只见掩体前方架着挺机枪,枪口微微伸出在一排矮树外。克洛夫特从枝叶丛中张去,在淡淡的月光下看见有条小河,小河两岸各有一道狭长的河滩。他就问:“河有多深?”  “哦,大概有四、五英尺深吧。反正这么一条小河是挡不住他们的。”  “往前还有咱们的据点吗?”克洛夫特又问。

  “再没有了。咱们这儿的阵地位置,日本人是一清二楚的。他们已经派小股侦察部队来摸过了。”那士官说着便又抹了抹嘴,站起身来。“我再带你去看另外一个机枪工事。”这回走的是一条在丛林里新开的小径,离河边不过十来英尺,地下还残梗累累。几只蟋蟀叫得奇响,那士官听得战战兢兢。“喏,还有一个工事就在这儿,”他说。“这儿是侧翼了。”他凑着矮树丛往外张了张,然后就钻出丛林,来到河滩上。他回头唤了声:“你来看,”克洛夫特便也跟着到了外边。只见右边五十来码以外,幡舞山脉的崖壁拔地而起。克洛夫特抬头一望,直削削的危崖绝壁总有千尺开外。他在黑暗里都感觉得到那横空蔽天的气势。他用足了眼力看去,似乎还看见了崖顶上的一片蓝天,不过不大敢肯定。一阵奇特的兴奋顿时透入了他的心田。“真没想到我们已经快到山脚下了,”他说。

  “是啊。这事情嘛,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敌人从这一头过来是不可能的,可以不用担心,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可到底是处在侧翼。万一他们在这儿狠狠地打一下子,就没有多少办法能挡住他们了。”那士官说着就又退回到树丛里,缓缓呼出了一口气。“不瞒你说,我们在这儿守了两夜,我是夜夜胆战心惊。你瞧那条小河。月明的时候,那河水看去真是一片耀亮,可是看着看着,一会儿心里就发毛了。”

  克洛夫特没有马上回进丛林,他还留在外边,仔细观察了一下小河。小河在右手里一曲,同高山相并而行,流向日军的阵地而去,拐弯处跟山崖脚下只相距几码,所以这边倘若有什么动静,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向左看去,小河笔直地伸出去几百码远,宛如两道高高的草坡之间夹着一条低洼的大路,罩在夜色朦胧之中。“那你们在什么地方呢?”他问那士官。

  那士官指了指丛林边上一棵微微向外伸出的树。“树的那边就是。假如有事要找我们,回到岔路口再走最右边的那条小路就是。过来的时候,别忘了喊一声‘七叶树’。”
  “明白了,”克洛夫特说。他们又说了一阵子话,临了那士官紧了紧子丨弹丨带,说道:“哎呀,我告诉你说,在这儿过一夜,真能逼得你发疯。四外一片荒凉,就凭这么一挺老爷机枪,孤零零一个人突出在阵地的前头,谁受得了!”说着把枪一挎,就顺着小径走了。克洛夫特对着他的后影瞅了半晌,也就回自己的队伍去了。弟兄们还在三顶小帐篷跟前等他,他就领他们去看了两个机枪掩体的位置,把了解到的情况简要地对他们说了说,还布了个岗。他作了这样的安排:“现在是三点正。两个警戒哨,一边四个人,一边五个人。两小时一班,挨次轮换。四个人的那一组,轮换到第二遍就多给一个人。”他把人员都分配好,自己在侧翼的工事里先值第一班,威尔逊则自愿在另一个工事里打头阵。他说:“我宁愿值完了班就一觉睡到大天亮。老是好梦做到一半就爬起来,难受死了!”

  大家只是淡然一笑。
  克洛夫特又接着说:“有件事大家注意了:要是一旦发生什么情况,你们在睡觉的都要火速起来,过来支援我们。从咱们这帐篷到威尔逊的机枪工事不过几码路,到我那边的工事也远不了多少。你们磨蹭上三五个钟点才到可是不行的啊。”一听这话,有人又露出了点笑意。“好了,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克洛夫特说完,就撇下了他们,管自到他的机枪工事里去了。

  他在工事里靠边坐下,透过矮树丛向河上望了一阵。处在这丛林的团团包围之中,他一静下来,顿时就觉得疲乏不堪,有点泄气了。为了排解这种心情,他就把工事里摆着的东西一样一样摸过来。三箱子丨弹丨,都上了弹带;一排六颗手榴弹,整整齐齐摆开在机枪架下。脚下是一箱照明弹,一把信号枪。他拿起枪来,轻轻打开后膛,装上照明弹,扳起击铁,然后就放在身边。

  几颗炮弹呼呼地从头顶上掠过,落在对岸。弹着点由河滩这么近,倒使他有点吃惊了。那顶多只是两三百码的事,所以爆炸声极响,还飞来几块弹片,打着了他头上的树叶。他折了一根草梗,放在嘴里慢慢地嚼,一边暗自寻思。他估计是一连的重武器排开了炮。万一他的队伍要撤下去,到了岔路口该走哪条道儿才能撤到他们那儿呢?这倒要好好琢磨琢磨。现在他内心既不急,也不慌;处境的危险,冲淡了他早先盼战心切的情绪,他只觉得头脑冷静,心境平和,就是累得厉害。  左边那个排的阵地前方约五十码处落下了一连串迫击炮弹,克洛夫特暗暗啐了口唾沫。打得这么近,不可能完全是扰乱射击;准是有人听见了对岸丛林里有什么响动,不然就决不会要迫击炮打这样靠近自己阵地的目标。他的手在工事里再细细探摸,又摸到了一架战地电话机。他拿起听筒来,悄悄地听着。那是多路的对讲电话,大概是一连各部自己联络用的。电话里有两个人的声音在说话,声音轻得很,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听清。

  “再延伸五十码,由远而近逐步缩短距离。”
  “你肯定那儿有日本人?”
  “没错儿,连他们说话的声音我都听见啦。”
  克洛夫特紧张地望着小河对岸。月亮已经探出头来,两岸的河滩都抹上了一派银辉。对岸的丛林如屏而立,看去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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