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夫特说:“给我吧。”他从加拉赫手里接过巧克力,递给了日本兵,那日本兵两眼呆呆地只顾望着他。克洛夫特用手做了个吃东西的动作,俘虏明白了过来,就撕掉了包皮纸,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嘿,看这家伙真饿得够瞧的,”克洛夫特还说了这么一句。
加拉赫问他;“你这到底是干什么?”他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条巧克力他是一天没舍得吃才省下来的,平白给了人他觉得心疼。不过他的心情也游移不定,时而觉得这俘虏可气,时而又在恨恨中带着些怜悯。所以他又说:“这畜生倒真是瘦得够瞧的,”同情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好比看见一条杂色野狗淋在雨里冻得发抖。可是一会儿见到那日本兵最后一口巧克力下了肚,他却又气哼哼地卿咕起来:“简直馋得象头猪!”
克洛夫特想起了那天晚上日本人偷渡小河的事。他顿时感到一阵战栗渗遍了全身,不由得盯着那个俘虏看了好大一会儿。他只觉得心里对那人有一股激烈的情绪,憋得他把牙关咬得紧紧的。可那到底是什么情绪,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解下水壶,喝了几口。看到俘虏巴巴地瞅着他大口喝水,他又情不自禁地把水壶递了过去。“喝吧,喝吧。”俘虏大口大口拼命狂喝,克洛夫特看得眼也不眨。
“真是活见鬼!”加拉赫说。“你中了什么邪啦?”
克洛夫特没有答腔,他还是盯着那俘虏看。俘虏已经喝完了水,脸上挂着几滴欣喜的泪水,突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口袋。克洛夫特就从那口袋里取出一只皮夹子,打开一看,里边有一张照片,上面是那日本兵穿着便装,旁边是他的妻子,还有两个小小孩,都是圆圆的娃娃脸。那日本兵指了指自己,用手对着地面比划了两下,表示他的孩子长得都有这么高了。
加拉赫看了照片,感到一阵心痛。他一时又不禁怀念起自己的妻子来,心想自己的孩子生下地来也不知是怎么个模样儿。他猛然吃惊地想起,算算时间这会儿妻子也许该临产了。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他竟会突然脱口对那日本兵说道:“我过几天就该抱娃娃了。”
俘虏只好很有礼貌地笑笑,加拉赫火冒地指了指自己,然后把双臂一伸,两只相距尺把光景的手在面前那么一比划,嘴里说:“我的,我的。”
“啊!”俘虏明白了。“契伊萨依!”
“对,奇--扎--埃,”加拉赫学得却走了样。
那俘虏缓缓摇了摇头,脸上又是一笑。
克洛夫特走到他跟前,又给了他一支烟。日本兵深深地鞠了一躬,接过火柴,说:“阿里加督,阿里加督,多莫阿里加督。”
克里夫特只觉得血一个劲儿往上涌,脑袋都在搏动。那俘虏又噙着两眼的泪水了,克洛夫特望着眼泪,毫无所动。他呆呆地对着小山沟四下看了一眼,看着一只苍蝇在死人嘴上慢慢儿爬。
俘虏刚猛抽了一大口烟,这时就一仰身,在树干上靠着。他两眼紧闭,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悠然神往的表情。克洛夫特感到一股热血冲上了喉咙,嘴里又干又苦,难熬难挨。脑子里始终半点念头都没有转过,人却猛地里端起了枪来,对准了俘虏的脑袋。加拉赫刚要提出反对,那日本兵也睁开眼来了。
俘虏连表情都还没有来得及变一下,枪弹早已打进了他的脑壳。他身子往前一倾,随即就向横里滚去。脸上笑意犹在,只是现在看去显得很傻气似的。
加拉赫又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看得心寒胆裂,一时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上帝啊,救救马莉吧!救救马莉吧广心里一个劲儿这么无意识地默默念叨。
克洛夫特对那日本兵瞅了好大半晌。脑袋里的搏动渐渐慢了下来,喉咙口的那股热血觉得似乎退了下去,嘴里也不那么难受了。他突然发觉自己心底其实有个极深、极隐蔽的角落,早在他打发雷德先走的时候,那里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杀这个俘虏了。他现在觉得心里怪空虚的。倒是死人脸上的笑容看着满好玩儿,他呵呵地笑了两声,骂了一句:“妈的!”他重又想起了日本人夜渡小河的事,于是撩起腿来就把死人踢了一脚,说道:“妈的,便宜了这日本佬,死得开开心心的。”从他嗓门里冲出来的笑声愈加响亮了。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侦察排一班接到了返回后方的命令。他们收起了帐篷,把雨被装进了防水背包,雷德他们背回来的水正好让大家灌了水壶,大家就一边吃干粮,一边等兄弟部队来接防。中午时分,一连的一个班进驻了他们的阵地,他们就下了山,取路返回一营。丛林里小径泥泞,路又很长,他们拖泥带水地苦苦走了半个钟点,就都走累了,厌烦了。也有几个人心里欢天喜地:马丁内兹和怀曼就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威尔逊已经在打主意想弄酒喝了。克洛夫特则不言不语、若有所思,加拉赫和雷德神经紧张、心里烦躁,往往一听到冷不防的响动就要吓一跳。雷德老是会身不由主地扭过头去朝背后望望。
足足走了一个钟头,才到一营驻地,稍事休息以后,又沿着横里的一条小径继续前往二营。到二营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克洛夫特接到命令让队伍就在二营驻地宿营过夜。大家扔下了背包,取出了雨披,把小帐篷重又架了起来。前边有个现成的机枪掩体,他们也不愿多费手脚再另挖工事了。他们就在四下坐着歇息,说说话儿,渐渐感到一个星期来的紧张劳累此时都显出来了。威尔逊说:“真是,叫我们到那么个荒凉的地方去!说真个的,那种地方就是让我去度蜜月我都不干。” 威尔逊只觉得心神不定。嗓子跟里有些发痒,手脚象给拉挺了一样,酸痛得要命。“嗨,”他对大家说,“这会儿要是能美美地喝上一大瓶酒就好了!”他象拼了命似的,伸了伸腿,还打了个呵欠。“我告诉你们一件事,”他又说开了,“我早就听说这儿有个炊事班长,做的酒可真不赖。”谁也没有答理他,他就一骨碌爬了起来。“我去溜达一下,看看能不能去给大家弄点酒来。”
雷德不耐烦地把眼一抬。“你喝个屁去--钱呢?钱八成儿都在山上输光了吧。”在山上他们每天都打扑克。
威尔逊觉得这话刺心。他就凑到雷德跟前,一副推心置腹的口气,说道:“我说雷德,你看我这个人难道还会弄得光了屁股?我不敢吹嘘自己打牌的本领有多高明,可有一点我敢对你讲,在牌桌上要打得我赤脚光屁股,这样的人还不大有。”他实际上早已输得两手空空,不过心里似乎总觉得面子攸关,所以不肯承认。此刻,威尔逊所操心的倒不是找到了酒没钱怎么办,他是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把酒找到。只要让我找到了酒,我就准有办法能喝上--他心里想。
他站起身来走了。过了刻把钟,就笑嘻嘻地回来了。他在克洛夫特和马丁内兹身边一坐,手里拿着根小树枝,一边在地上拨弄,一边说:“告诉你们一个消息,这儿有位炊事班长弟兄,在那边的树林子里偷偷酿了些酒。刚才我跟他谈了,好说歹说,他算是开了个价钱。”
“要多少钱?”克洛夫特问。
“哎,你听我说嘛,”威尔逊说,“价钱似乎是贵了点儿……可货色地道。他的酒都是用罐头桃子、杏子和葡萄干酿的,糖和酒曲加得也足。他让我尝了味道,味道的确刮刮叫。”
“到底要多少钱?”克洛夫特又追问了他一句。
“价钱嘛,是这样的:装满三水壶,要那号票子二十五镑。那号票子都他妈的论镑算,我一辈子也别想算得上来,不过估计总要合到五十多块钱吧。”
克洛夫特哗了一口。“呸!还五十块呢!要合到足足八十块啦。才三水壶就要八十块钱,心也够黑的啦。”
威尔逊点点头。“是这话,不过再一想,管他呢!咱们呀,谁保得定明天就不会掉脑袋?”他顿了一下,又说:“我还有个法子,咱们可以把雷德和加拉赫也拉来参加,这样咱们就有了五个人,每个人才摊到五镑钱。五五,是二十五不是?” 克洛夫特考虑了一下。“你去找雷德和加拉赫说说,他们参加的话,我和马丁内兹也凑两份。”
威尔逊就先去跟加拉赫说,一说就妥,五个澳镑装进了口袋。回来再找雷德谈,一提起那个价钱,雷德就嚷嚷开了。“就这么区区三壶酒,要每人五镑钱?威尔逊呀,二十五镑照理可以买五壶哩。”
“可这种时候出这个价钱你上哪儿买去,雷德。”
雷德骂了一声。“那你的钱呢?五镑钱你拿得出来,威尔逊?”
威尔逊掏出了加拉赫的五镑钱。“你瞧这不是,雷德。”
“别是人家交给你的钱吧?”
威尔逊叹了口气。“说真个的,雷德,我真不懂。你怎么对自己弟兄都会这样乱猜疑!”他此刻完全是一副诚诚恳恳的样子。
“好地,五镑钱拿去吧,”雷德粗声大气说。他仍然认为威尔逊是在撒谎,不过那其实也无所谓。他反正只求一醉,可是自己又没有气力去找酒喝。今天早上独自一人走在小路上,听到克洛夫特枪响时突然涌起的那一阵恐慌,这时不觉重又袭上了他的心头,他的身子也不觉僵了片刻。“反正我们也就只会这一套,老是你骗我,我骗你,唉!”那日本俘虏的死缠住了他,怎么也排遣不开。他觉得事情总有些不对头。那日本兵第一次没有炸死,按理说就是俘虏的身分了。可问题还不止如此。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实在不应该走。想起在前沿的这整整一个星期,想起据守河边的那个夜晚,想起杀人,他不禁长叹了一声。就让威尔逊去快活快活吧--快活也愈来愈难找了。
威尔逊问克洛夫特和马丁内兹收齐了钱,捡起四只空水壶,就去找那个炊事班长。他用弄来的二十镑钱付了帐,装了四壶酒回来,把其中一壶拿到自己的小帐篷里,藏在折拢的毯子中间。藏好以后这才去见他们几个,把水壶一只只从皮带上解下来,一边说:“还是赶快喝了吧,水壶里盛酒,铁皮怕要烂呢。”
加拉赫狂饮了一大口。他问:“这酒到底是啥东西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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