蛆都有半寸来长,样子很象虫子,不过颜色却是鱼肚样的。那种爬满在尸体上的光景,好似蜜蜂港聚在养蜂人的头罩上一般。致命的伤口在哪儿是早已看不出来了,因为皮翻肉露的创口固然无不爬满了蛆,连小伤小肿也都蛆满为患,一扭一扭地蠕动。加拉赫醉眼蒙俄的,看着一大串蛆一条条地爬进了死人张开的大口。他忽发奇想,觉得蛆虫总应该出点儿声音吧,可是蛆虫偏偏悄无声息,管它们吃得起劲,他看得生了气。四下臭气逼人,苍蝇都贪婪地钉在尸体上不走。
“这要命的苍蝇!”他叽咕了一声,绕过了一具尸体,看见地上有块小纸板,就去捡了起来。纸板潮得都发酥了,手一捏就碎。他还找到了几只小药水瓶,里边装着深色的液体,他锁起了眉头,看了好一阵,问道:“这是什么?”谁也没有答理他,过了一会他也就依然扔在地上。“留个纪念!留个纪念!请问东西到底在哪儿?”
威尔逊捡起了一把步枪,枪锈了,枪栓很不容易拉开。他对大家说:“总有一天,我要弄上一把日本武士刀那才称心。”说完顺手就用那把日本步枪的枪托把一具尸体激了两下,然后扮了个鬼脸。“有一种野兽就专翻死尸堆找臭肉吃,伙计们哎,我看咱们跟找臭肉吃的野兽也差不离啦。”死人的胸脯上有几根肋骨刺了出来,在薄暮中泛着银白的光泽,那露出的肉则已成了暗淡的青紫色。“这倒象只带肩的羊腿广威尔逊发表完这个意见,又叹了口气,就信步下山去了。背面坡上有几个天然的山洞,内中有个洞里藏着好多有盖没盖的箱子,箱子顶上堆着六七具尸体。威尔逊一见就嚷起来:“嗨,伙计们,我给你们找到宝贝啦。”他这下子可得意了。弟兄们醉后的讥消怒骂真叫他伤透了心。“我威尔逊大爷说过能找到,就准能找到。” 路上咕隆隆驶过了一辆卡车,向着前方的营地而去。威尔逊傻气地冲着卡车挥了挥手,然后就一屁股蹲了下来,细细地朝洞里窥探。弟兄们也已经来到他的身边,大家都在察看这个山洞。“伙计们哎,里边小衣箱一大堆哩。”
“哪儿呀,都是些板条箱罢了,”雷德说。
“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威尔逊完全是一副教训人的口气。“把里边的东西倒掉,带回去不是正好做小衣箱吗。”
雷德骂了起来。“要板条箱的话直属连里有的是嘛。”
“晤,那不一样,”威尔逊还是一副教训人的口气,“家里的板条箱蹩脚透了,这些才地地道道,象个箱子样。”
雷德又往里瞅了瞅。“那么老远的拖只箱子回去,我不成傻瓜了吗!” 马了内兹悄悄走开了。原来刚才他看到在不多远以外有一具尸体张着大嘴,露出了满口金牙,他的心就给牵住了,几次忍不住扭过头去看。现在趁这机会他就走到这具死尸跟前,端详起那一口金牙来。至少有六、七颗牙齿看来是纯金的。马丁内兹飞快地回头瞅了一眼,看见弟兄们一个个都进山洞里去了。
他心头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欲望:这几颗金牙他要。他听得见弟兄们在洞里闯东撞西,口齿不清的嗓音在相互骂娘,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到了死人张大的嘴上。心想:反正死人也用不着这些了。一边便忙不迭地琢磨这几枚金牙大概可以值到多少钱。他估计:三十块总值吧。
他刚转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折了回来。战场上一派寂静,一时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山梁上的苍蝇还在一个劲儿嗡嗡地哼,却也虽有若无。底下的山谷里一片惨不忍睹,遍地都是缺手断脚的尸体、击毁的车辆残骸。看去简直象个垃圾场,一处处不是锈得发红,便是乌焦一片,难得剩下一两方青草地。马了内兹看得直摇头:简直看不得!脚边正好有一支丢弃的步枪,他连想都没想,就抓起枪来往死人嘴巴上一枪托砸去。噗的一声,好象斧头劈在朽烂的木头上。又是一枪托砸下去,牙齿终于给打落了下来。有的掉在地上,有的散落在打烂的嘴角边。马丁内兹急得什么似的,马上捡起四、五颗金牙放进口袋。身上早已是一身大汗,心在剧烈跳动,一股焦急的心情似乎也随着血液流遍了全身。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心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内疚和欢欣,一时都交集在一起,他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有一回输了妈妈钱包里几个小钱的事。他暗暗骂了一声:“见鬼!”心里却有点想入非非:不知这几枚牙齿什么时候出得了手?’死人的嘴巴给砸得成了个大窟窿,他觉得刺眼,便提起脚来把尸体翻了个过几。这一下可露出了一大堆蛆来,他看得打了个寒颤,不知怎么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胆战,于是就一扭头,到山洞里找大伙儿去了。
山洞很小,洞里的空气阴湿沉闷。弟兄们个个汗流泱背,然而洞里的气温却似乎并不高。尸体一具具堆起在箱子上,有如一袋袋面粉,稍一触动,马上就落下一堆蛆来,好象一群小小的鱼苗。洞内零零碎碎的破烂狼藉满地,有的已经烧得乌焦莫辨,也有生了锈的废烂铁,炮弹片,还有几只破碎的迫击炮弹箱,几堆灰不溜丢的象是木柴灰,甚至还有断臂残腿之类--那激出在垃圾灰堆里的就是一根烧焦的人骨。一股刺鼻的臭气好象乙醚,熏得人昏昏沉沉。
雷德说了:“得了,什么鬼箱子,就不要了吧。”他觉得恶心,背上又一阵阵痛得厉害:缩着手用十个指头的尖尖来挪动这一具具的尸体,那个费劲当然是够他受的。
加拉赫说:“算了,咱们别再这么胡来啦。”洞口的阳光似乎在拉他回去。 威尔逊央求他们:“伙计们哎,可不能半路撒手啊。”他决心怎么也得弄只箱子回去。
马丁内兹汗水都流进了眼里,心里毛焦火燎的。“还是赶快回去吧,”他说。 威尔逊推开了一具尸体,突然惊叫一声,往后直退。下面箱子顶上赫然伏着一条蛇,左一探右一探的,慢慢晃动着脑袋。大家都吓得“哎哟”一声,急忙向后退去,直挺挺贴在对面的石壁上。雷德扳开枪上的保险,慢慢地瞄准了蛇的脑袋。手止不住在打颤,他就凝神屏息,死死盯住了两颗扁扁的蛇眼。威尔逊悄悄地说:“可要打准些啊。”
一声枪响,轰地激起了满洞的回声,真象开了一炮那样惊天动地。那蛇的脑袋立时化作了一团肉酱,身子却还乱扭了一阵。大家被雷德的这一枪震得耳都快聋了,都战战兢兢的,死死瞅着。后来还是加拉赫叫了声:“咱们快出去吧。”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于是大家就你绊我我撞你的,纷纷抢出洞去,个个惊慌万分。威尔逊哭丧着脸,一到洞外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虽还漫不经心似的说了句:“好端端一只箱子,这一下可吹了,”可实际上却觉得筋疲力尽,心里那股按捺不住的劲头这会儿也已经无影无踪了。当下他就说:“好,回去也好。”
一行人下了山梁,顺着回营地的路走去。途中看到路边有一辆破坦克,履带断了,锈了,只剩了一副空壳,看去就象只蜥蜴留下的一副白骨。马丁内兹说:“那瘟蛇很快也就会变成这模样的。”
雷德“哼”了一声。他的眼光落在一具胸腹朝天、几乎已是一丝不挂的尸体上。这个死人的一副姿势实在富于表情。看他遍体一无伤痕,两手紧紧抓地,象是有个永远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的问题,到临死还要最后问一问。看那袒露的双肩疼得都蜷紧了,嘴部的表情可想而知该是如何的痛苦。可惜他已经没有了脑袋。雷德心里真有些惆怅:那人脸上的神气他是永远也看不到的了。脖子口上只留下了血污的一团,一片沉默永远罩住了那无头的身子。
雷德摹然感到自己已经酒意全消,浑身只觉得疲乏不堪。弟兄们早已远远走在前头,可是他的眼光却总是收不回来,自己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情使他不忍离去。其实他心底极深的深处是有个思想活动的,他相信此人本来也有他美好的希望,生前总以为自己哪里就死得了呢。此人也有他的童年,有他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有他的憧憬,也有他的回忆。人,敢情就是这样万分脆弱的东西!这一发现真使雷德动魄惊心,就象第一次看到死人似的。
山洞里的臭气还缭绕在鼻子边,这一具死尸又叫他起了鸡皮疙瘩,正如以前有一次在草坪中央无意间踩上一堆大粪那样。在草坪上拉一堆屎,其目中无人是可惊的,当路横上这样一具无头尸,也大有一种其东我何的味道。他知道不消多久这尸体经过了分解,臭的烂的都会渗入泥土而消失,不过眼下那股子恶臭可实在叫人受不了。他闻到这股气味,起了一阵透心彻肺的惶惧。山洞里的臭气依稀犹在,也一起来向他肆虐。他感受到的已经不是初闻乍觉的一股腐败味儿了,而是那荡荡悠悠、刺鼻钻心的尸臭的最实质的部分,叫他抖肠倒肚的,恶心得手指都冰凉了。这简直就是撬开棺材盖时迎面扑来的那么一种味儿,正是那么一种味儿却久久的赖在他的肺腑里。他的眼睛是一直瞅着那具尸体,可是渐渐的却瞅得走了神,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却在一个劲儿乱翻腾:他看清了人生、人死的自然规律;自己,也就是这样朝不保夕的呵。
后来这些感触都消散了,他重又迈开了步子,一路走一路看汽车路两侧乱糟糟的战争遗迹。一股气味还是叫他憋得难受。就象一群蚂蚁,自相残杀!--这是他心里的想法。他快步追了上去,闷闷郁郁地随着大家穿过椰林,折入小径。大家的酒意都已慢慢消退,谁也不作一声。雷德有点头疼。一盘树根绊了他一下,他骂了一声;过了会儿却哺哺自语的,说了一句跟大家刚才所谈毫不相干的话:“人死了当然是臭,其实活着而臭得一样厉害的,也实在不算什么希罕!”
这时在二营营地,怀曼却刚刺伤了一条毛虫。那是一条长长的毛虫,金黄两色,遍体茸毛,怀曼折了一根细枝条儿,往虫身上一刺。毛虫带伤乱逃,转了几圈,便噗地摔了个朝天翻身。先还排命挣扎,想翻过身来,可是经不起怀曼拿香烟头挨近背部一烫,就折腾了几下,重又直挺挺倒了下去,背终于蜷成了“L”形,脚朝着天死命乱踢。看那样子,好象连气都喘不过来似的。
里奇斯在一旁看得大为不忍,那长下巴的胖圆脸皱起了眉头。他说:“这样折磨虫子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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