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者与死者》
第45节

作者: 诺曼·梅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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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眼钻好了,丨炸丨药安上了,矿工们退过了巷道的拐角,于是点火起爆。炸开的煤块给一铲铲装上一辆小小的平板车,装满一车就推走,歇下来就清扫清扫轨道上的泥土。一会儿车又来了,于是又得继续装车。就这样,雷德一天要干十小时的活,一个星期工作六天。到了冬天,便只有在星期日才能见到天日。
  在煤尘中迎来了青春。
  春日的黄昏,他跟女朋友一起坐在“公司一条街”尽头处的一个小公园里。他们的背后是市梢头,光秃秃的山峦婉蜒起伏向西伸去,紫褐的山色在苍茫中愈来愈深。山谷里暮色笼上已久,西山峰顶背后却还看得见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  这儿的景色真美啊--姑娘悄声说。
  有什么美的,我反正打算离开这儿。雷德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我老是在想,山那边也不知是怎么个世界呢--姑娘平静地说。

  他把鞋底在那稀毛癩痢似的公园草地上擦了擦。我这双脚就是闲不住,我跟我爸爸是一个脾气,我爸爸就是挺会动脑筋的,他有好多好多书,可后来都让妈妈给卖了。真是十足的妇人之见。
  你怎么能走呢,雷德?你妈妈还得靠你养家活口哩。
  我对你说了吧,等时机一到,我打起背包就走。大丈夫,应当出去闯荡,无牵无挂的有多好。(两眼直瞅着黑暗里。心中早已极不耐烦,早已来了气了。可是看那环拱而立的山峦外,却是一片云蒸霞蔚。)你是个好姑娘,艾格尼丝。(想起要离开她,感到自己也有些小小的损失,痛快中未免带着些遗憾。)可我告诉你说,我不想一辈子过我爸爸那样的生活。我才不想在矿里卖命呢。

  你将来准是个有出息的人,雷德。
  那不含糊。(他吸了一日芳香飘溢的夜晚的空气,闻到了泥土的气息。自己有的是力气,看这四外的山峦能挡得住我?)我跟你说句真心话,我就不信有上帝。  你不跟我开玩笑吧,雷德;
  (裹在毯子里抬出来的爸爸的尸体,已经都快给压扁了。)当然不跟你开玩笑啦,我就不信天上真有个上帝。
  有时候我也不大相信--艾格尼丝说。
  是啊,所以我这话可以跟你说,你才了解。

  可你倒想走了。
  嗯。(他想到了另外一个方面。姑娘身子健壮,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他知道姑娘胸脯透出的气息美得象扑上了粉的婴儿,可是在这个镇上,女人只要一老,个个变得象干柴。)你知道乔·麦凯这小子吧,他跟我姐姐阿理司生了个孩子就扔下她走了,可不瞒你说,我倒并不怪他。这一点你得明白,艾格尼丝。
  你真狠心。
  是啊,是有点狠心。这话对十八岁的小伙子来说可是一种夸奖。
  矿井,那是随时可能有关闭的一天的。

  关上个把星期倒还不错,可以去打打长耳兔,也可以打打棒球,可是慢慢就有些乏味了。更多的时间只好待在家里,家里除了厨房便只有卧房。几个小兄弟老是闹闹吵吵的,阿理司忙着照看她的私生子,也总是没好气。上班倒省些心,可现在整天都跟他们在一起。
  他终于开口了:我打算出去闯闯。
  你说什么?哎呀,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他妈妈说了。简直象他爸爸呀。(妈妈是个矮矮胖胖的女人,老是改不掉她的瑞典口音。)
  我可再也受不住了,我的一辈子简直就这样白白糟蹋掉了,欧立克年纪也不小了,矿上真要开工的话,可以让他到矿里干活去。
  你别走。

  我这可不能听你的!--他嚷了起来。这种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难道活着就是为了挣点儿吃的?
  欧立克很快也就可以当矿工了。到那时你就结婚成家。那瑞典姑娘好漂亮哟。  他把茶杯当嘲往茶托上一放。得了吧,结婚成家,这不是把自己给拴住吗。(艾格尼丝!想起跟艾格尼丝结婚,他也不是毫不动心的,不过他还是气虎虎地把这念头撂开了。)我要走,我不想一辈子白白地扑在个风钻上,不定哪天倒霉的巷道顶塌下来,会不把我压死才怪。

  姐姐跑进厨房里来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才十八岁哪,你以为自己有多大啦,就嚷嚷着要走?
  这事用不到你管!--他大喝一声。
  我不能不管,这事跟妈关系再大,也没有跟我的关系大。你们男人没有别的能耐,你们就会叫我们吃了苦头,自己开溜。呸,你别想走!--她尖声直叫了。  你怎么啦?反正总少不了你吃的。
  也许滚蛋的应该是我,我都腻味死啦,老是闲在家里,也没个男人肯来娶我。  那是你的事情。你拦住我干什么,混蛋!
  你跟丢下我溜走的那个没心肝的简直一个样。逃避责任!天底下就数这样的人最卑鄙。
  (浑身发抖)我要是乔·麦凯的话,我也会丢下你走我的路的。这件事他干得好,好极引

  用你姐姐作起对来了。
  你看那个没心肝的该死不该死,连你也跟他学得不成材了。(她给了他一个巴掌。气愤和歉疚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他连忙眨了眨眼把泪水忍住,对她怒目而视。)  妈妈长叹一声。那你就走吧。一家人象猫狗一样打架,象什么话用。你就走吧。  矿上要是开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的心软了。)
  只好让欧立克去干了。妈妈又叹了口气。你瞧着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今天晚上的行为多不象话。
  大丈夫,应当出去闯荡。留在这里一辈子也出不了头。(这一回,话吐出了口却并不觉得痛快。)
  一九三一年,结束了长途的奔波,来到了一个流浪汉的营地上。
  请看这一路的曲折:

  扒货车出了蒙大拿,经过内布拉斯加进了衣阿华。
  流落农家,做一天工混一天吃的。
  收获时节到了,在个粮仓里做了一阵帮工。
  没有活儿,积肥也干。
  露宿公园,说是犯了流浪罪,遭到了收容。
  从县里的收容所放出来以后,他又回到城里,用挣来的一块大洋美美地吃了一顿,买了一包香烟,连夜扒上一列货车出了城。当夜有月,四外的玉米田里一派淡淡的银光。他在一节平板车上蜷作一团,望着夜空。过了个把钟点,车上又来了个流浪汉。那人带着一瓶酒,两人就把一瓶酒喝了个精光,雷德的一包烟也抽得一支不剩。仰面朝天躺在平板车上,看夜空随着列车的大声震晃而微微抖动,倒也有一种乐趣。

  哎呀我想起来了,今儿晚上是周末夜呢--那一个流浪汉说。
  对了。
  在自己家乡的矿镇上,到了周末夜教堂的底层照例总要举行舞会。一张张圆台上铺上了方格子台布,每家占上一张,围桌而坐,矿工们带着早已象大人一样的儿子来了,做妈妈的也带着女儿来了,还有爷爷奶奶,小弟弟小妹妹,甚至也有在妈妈怀里含着丨奶丨头、挂着口水打吨的小娃娃。
  十足的乡土风情。
  可是也很杀风景。矿工们往往都带了酒去,干了一星期的活儿,都够累的了,一喝醉就发脾气。等不到半夜,早就发展成了夫妻相骂。他记得他小时候去过的舞会,哪一次爸爸都要骂妈妈,公司乐队的小提琴啦,吉他啦,钢琴啦,也就只好在骂人声中唉声叹气地奏上一曲四方舞或者波尔卡。
  对一个矿镇上出身的小伙子来说,周末夜在平板车上痛饮一醉还是挺够劲儿的。举目四望,银白色的玉米田一眼看不到边。

  所谓流浪汉的营地,是在城外靠近铁路轨道的一片沼泽地里,杂草丛中零零落落地歪着几所棚屋。屋顶是生了锈的波纹铁皮;屋里地板缝中都钻出草来。人们多半就在屋外席地而睡。这片属于铁路公司的低洼的沼泽地里有一条小河,凝滞的河水都发了黄了,洗脸洗澡都在那里。时光在太阳的烤炙下消磨。垃圾堆友龊龊的,还夹着些不红不黄的东西,绕着打转的苍蝇都绿得透出了金光。营地上还有几个女人,晚上雷德和另外几个人就跟她们一起住。白天,可以到城里去兜兜,扒扒垃圾桶,看看可有哪儿能混到些吃的。不过一般总是坐在荫头里,看列车费劲地开过、聊聊阔天。

  我听乔说,这里要不让咱们住了,快要动手撵了。
  这些三八蛋!
  哥儿们哎,咱们来革他个命。听我的没错,咱们现在就应当向华盛顿进军。  胡佛会派军队来弹压的。你这算什么呢,骗骗自己吗,老哥?
  我看咱们可以搞一次进军。“我爱列队走,鼓声咚咚多带劲。”
  我说,伙计,这个问题我从一开始就注意观察了。那都是他妈的犹太人搞的,国际上的犹太人搞的。
  老哥,你这话就乱说了。咱们搞的是革命活动,咱们是受剥削的人哪。无产阶级专政那可是将来的事了。
  你是干什么的,是个***吧?不出你说,早先我自己开过字号,在本乡本镇也算个不小的人物,银行里还有存款,要不是这里头有阴谋,我于起来才起劲呢。  那都是大老板们在捣乱,因为他们害怕咱们。以前不是有两句歌吗,“坏蛋呀,你这个坏蛋!你一天不死,我一天不欢广这种歌儿你现在觉得没意思是不是?现在除了这两句,别的也都没人记得了。

  雷德坐在那儿打起吨来。(他们真会扯淡。空口说白话有个屁用。多行动,少开口,那才是正经。)
  你以为我是个***;我告诉你说,我其实是研究人性的,我也没念过书,都是自学的。我看那种歌儿十足表现了美国式的好高心理,是麻丨醉丨群众的鸦片,是哄人上当的几句标语口号。听我说……那是一种盲动的情绪,是个圈套,目的是要弄得咱们都留在家里,乖乖地忍受剥削。
  啊--。
  他们要把咱们赶走呢,哥儿们。
  我反正要走了--雷德说。脚都痒啦。

  看来倒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临到快走投无路了,自会鬼使神差似的混到点儿吃的脚上的鞋破得都扇忽扇忽了,自会弄到几个钱买上一双。东找到点小小的活儿干,西混上顿饭吃,这样勉强支撑了下去。一个地方待不住了,总会有新的地方可去。每隔一两个月总还可以有那么一次小小的享受:东方刚一发白,就扒上了一列货车,在车上看曙色里渐渐显出了大地的轮廓,这时腹中只要不是太饿,那才真叫舒服呢。  一把稻草投在河里,即使到急流险滩也总有些稻草可以不沉,人也一样,到东到西都有救星帮你渡过难关。一路流浪,夏天过尽了,夜晚冷起来了(真有“袋里只剩钱半块,冬天要来怎么办”之感),不过好在南去的铁路永远也见不到头,下了车又例必有个班房,会招待你过上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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