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宋江与猛奇两人单独在房间里面谈了很长时间,直到天色发白才招呼姚义杰几兄弟一起去睡觉。
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任何人知道。不过,姚义杰亲眼看到的是,当他们一起走出那道门的时候,这两个人已经由不久前那种恨不得你死我活的敌对状态变成了抚背拍肩亲热无比的朋友。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姚义杰和他的兄弟回到了九镇。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的过着,只是姚义杰的心中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因为,他的心中有愧。
在不愿意想起的那段从前,在他还只是一个一时失足,犯下血案的冲动少年,而不是现如今这个心狠手辣,浑身痞气的流子的时候。
他曾经有过一个朋友。
很好很好的朋友。
失去尊严和自由的日子中,这位朋友不但让他躲过了作为一个菜鸟几乎必经的折磨,还几乎给了他一个朋友所能给予的所有一切。
友情、尊敬、安全、信任……
他一度认为,能够认识那个人是他一生中很大的一个福气,如有来日,他定当涌泉以报。
可惜,世事弄人。
这个福气却变成了折磨。
在唐五的刻意引见之下,为李杰宋江办事的这段时间。姚义杰经常都可以听见几个在那些人口中被反复提起过的名字。
敌人的名字。
不幸的是,他那位朋友的名字就在其中。
有好几次,周围没人,气氛合适的情况之下,姚义杰都想要问问唐五,他们口中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位朋友。
每次,话到了嘴边,却还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当姚义杰在电话里面给我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的语气明显有些低沉了起来。其实我明白,他为什么不问。因为我也是人,如他一般,用尽千方百计活在这个艰难世界上,力求活得更好的人。
所以,我明白他。
但犹豫了片刻之后,我还是残酷的问出了口:
三哥,那你为什么不主动去联系下你那位朋友,或者向唐五他们求证下呢?”
当我问题刚说完的同一时间,没有半点停顿,姚义杰的回答就已经响在了我的耳边:
“各为其主,情非得已。”
电话那头,像是早就预备好答案般飞快的反应与有些刻意表露出的无奈伤感语调都让我更加明白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他姚义杰并不是一个蠢人,有些事情,心底早就明白,又何必多问。
这个世界上,叫做“海燕”的人也许有很多。可偏偏是打流,还是在我们市内打流,而且打得风生水起的人。
只会有一个。
就是他视为兄弟的那个。
奇迹,从来都只出现于童话,永远不会在现实中发生。现实发生的只能是现实。残酷、麻烦,却也不得不去接受的现实。
其实,人一直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为虚假自私,也最为可怜的动物。
因为,人可以虚假自私到只为了求得心底片刻安宁,而去绞尽脑汁编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骗自己。
可怜到这一切荒唐的作为,都只是因为无力反抗的现实使然。
“各为其主,情非得已”
这八个字同样也只是姚义杰在残酷现实下,一个让自己心安的理由。
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他不曾想,不去想,不敢想的地方。
一定有着另外两样东西。一样是宋江那句已经刻在了他骨子里面的话:“每个人都听过我!我没有听过你们。”
另一样是猛奇,瘫坐在地上,状如死猪,前倨后恭,被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猛奇。
如同宋江背靠大树,功成名就;还是学习猛奇对抗强敌,一败涂地。
这两个问题之间,姚义杰只是做出了一个世人大多会做的选择。而这,也才是他不愿意去找海燕的真实原因。
也许我的想法很灰暗,我甚至都因为这样的想法而感到内疚。
但是,我想我并不是不相信姚义杰,我只是不相信人性。
这也是我给自己的一个理由。
电话最后,姚义杰给我说:
“那个时候,我天天个人在心里求菩萨,莫要让我去办海燕。那样我就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做了。哎,这种事遇上了真不好过啊。我想海燕当时心里估计也差不多。因为,我没有找他,他居然到九镇来找我哒。”
再见海燕,正值黄昏。
海燕没有任何变化。
当他坐在姚义杰家的客厅里面,对着推门而进的姚义杰露出微笑的那刻,一如当年,监狱初见,真诚而又温暖。
一直以来,海燕都是一个老练成熟的人,他的为人处事远远超出了自己年龄所应该拥有的智慧。
不管是上门所提的那些贵重到足以讨人喜欢,却又绝对不会让人感到突兀和警觉的礼品;还是在之后宴席上,面对姚义杰家人的所有表现。
海燕都一如既往,做得滴水不漏,毫无瑕疵。
就好像他这次过来,真的只是单纯为了看望一个很久不见的兄弟一般。
只可惜,姚义杰变了,虽然他看起来如同自己父母一样和气亲热,但他确实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空有一腔热血的少年郎。
跟随唐五、宋江、李杰身边的这些日子里,他看到了许多,也学到了许多。
他明白,自己能够看出海燕已是敌人的这个局,那么远比他更为精明的海燕也一定能够看出。
所以,这突如起来的拜访背后,一定还有着别的一些东西。这种想法,让姚义杰越发忐忑起来。
终于,饭后不久,婉言拒绝了姚义杰父母的挽留,海燕执意告辞,连夜回城。姚义杰送他出门的那段路上,所有的疑虑得到了解决。
姚义杰记得,那天月亮很圆,气温也很低,两个人都将手揣在兜里,一左一右顺着神人山下那条通往市区的公路前行。路上没有一个人,在朦胧的夜色中,黑糊糊的神人山如同一只怪兽,盘踞一旁,静静俯视着世间。
在这样的夜色中,海燕突然说:
“义杰,你跟了唐五吧?”
虽然心中有所准备,但是这样直白突然的问话还是让姚义杰有些招架不来。他闷在那里,思考了半天才用鼻子低低的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其实,我早就晓得,你迟早要跟唐五的。”
不待倍感诧异的姚义杰出口相询,海燕移开了看着姚义杰的目光,抬着头望向前方不远的神人山,眸子在明月的映射下闪闪发光,语气有些低沉的说:
“嗯。我早就晓得的,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不?”
“记得,帮我打河马。”
“那天,唐五来看你,我就坐在你旁边。你们说的话,我基本都听到了。那个时候,我就晓得唐五看起你哒。”
这个回答让姚义杰有种一直被人玩弄的感觉,他开始愤怒起来,有些克制不住地带着讽刺高声说:
“所以说,那个时候,你和我关系好也是故意的咯?”
听到姚义杰的话,海燕有些意外地回过头,看了半天,居然轻一点头,哑然失笑,说:
“嗯!唐五为什么看起你?你这样的人出来打流,哪个都想收你的。不过,义杰,号子里过了这么久,你不蠢,看得出来,我对你的感情没得假。”
姚义杰本来已经沉下去的脸却因为海燕最后一句话而缓和了起来,但是心中百味杂陈,一时之间,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义杰,当时,还在号子里,我就给你说,要你出来之后来找我。你怎么不来?”
“我找了,你不在。”
一时之间,好像海燕也无话可说了,两人默默无言,顺着公路走了很久。远远看去,前面山脚下静静停着一张车。
“上次展览会,我一直在那里。我看到你和另外几个伢儿几个出头办事。”
“嗯。”
又是一阵无言,两人终于走到了车前。车门打开,一个人走下了车来,向海燕打着招呼。
海燕挥了挥手,示意那个人不要过来。然后转过身,看着姚义杰说:
“义杰,算哒吧,你莫掺合这件事哒。这个事水深的狠,不是你搞得滴。要不要得?”
很久很久,姚义杰没有回答,海燕也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的等着他。
终于,姚义杰展开双臂,如同当年在狱中嬉闹一般,一把抱住了干瘦的海燕,非常非常用力。
然后,他松了开来,笑得那么开心,说:
“海燕,路上好生点,注意安全!”
在身后海燕的不断招呼声中,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