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张居正满脑子装的都是一些出家人的思想。十五年了,我二度上山,见到这首诗如见故友。张居正已由六品编修跃升为一品内阁大臣,再也没得空闲做当年那种出家梦了。
不过他的诗留在南台寺墙上,真的成了南台寺的珍宝。明日让章公公住进这间房,他一定也很高兴。”李义河提起的这段往事,现在的南台寺方丈虽不是当事人,但老早就听说了。
他对张居正留在墙上的这首诗,还是精心保护,只是不曾想到应该弄个碧纱笼罩起来。“方丈师傅,这间房平时锁起来,只有像章公公这样的钦差或者封疆大吏来了,才打开让他们一住,你看如何?”一直点头应承却不说话的方丈,见李义河问上脸来,只得答道:“李大人提议极好,老衲照办。”一直跟来看热闹的姜风,这时冷不丁插上一句:“听说张居正要当首辅。”“你听谁说的?”李义河问。“祝融殿的老道人,十五年前,张阁老在那里抽了一支签,按台大人不是跟在一起么?”李义河听了这句话尽管心里头热乎,但表面上却不得不板起面孔训斥:“你大小也算是吃皇粮的人,怎好如此信口开河?啊,真是的,你为何不去执行公务,却跟来这里?”姜风又是抱拳一揖,说道:“回按台大人,卑职还有一事须得请示。”“请讲。”“清理山上游客,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开赶呢,还是有所分别。”“一律开赶。”“如果游客中也有官身,怎么办?”“哦,这大约不会吧。”“眼下就有一个。”“谁?”“刚刚卸任的两广总督李延。”“李延?”李义河大吃一惊,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追问一句:“你说是从广西庆远卸任的那个李延?”“正是。”“他现在何处?”“福严寺。”姜风接着把他遭遇李延的事情讲述一遍,李义河感到事情真是太巧。大约两个月之前,他奉张居正之命秘密去了一趟庆远街,尽管殷正茂闪烁的态度令他不满,但他仍从别人口中探到李延贪墨的一些蛛丝马迹,如今在朝廷敬香队伍到来之际,李延又突然出现在衡山,这究竟是赶巧儿的事呢,还是李延要来这里同什么人接头?李义河顿时多了一份警惕。
思忖一会儿,他突然一改对姜风的生硬态度,拍拍他的肩膀,亲热地说:“走,回到我房间去,就这件事情,我们再好好谈谈。”听着觉能老和尚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寺院后门吱响了一下,接着复归于静。“孤鹤”这才起身沿着台子周边的石栏杆走了一圈,然后拣了一个石凳,与李延隔着石桌相对而坐。
觉能和尚走后,李延的心情忐忑不安,虽然他求访异人的心情迫切,但眼前这个人出现得过于突然,又叫他放心不下。趁着孤鹤散步之时,他偷偷打量,见他身穿一件三梭布道袍,月光下分不清道袍的颜色是青还是黑。头上戴了一顶很有仙家气韵的忠静冠,脚上穿着白布袜,蹬了一双麻耳草鞋。
虽看不清他有多大年纪,但从下巴上那三绺长须来看,恐怕也是五十岁开外的人了。刚坐定,孤鹤先开口说话:“李大人,你从庆远一路走来,恐怕老是提心吊胆吧。”这第一句话就让李延心里发怵。
但他毕竟是当过两广总督的人,稳稳神,便用半是不满半是试探的口吻说道:“先生怎好这样说话。”孤鹤一笑,讥刺道:“常言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李大人现在也算是落难之人,怎么能够还像两个月前那样,对人颐指气使?”李延被噎了一下,抱拳又问:“请教先生尊姓大名,是何方高人?”“方才已经说过,相逢何必曾相识,你叫我孤鹤好了。”“孤鹤先生,你好像对我的情况很熟悉。”“是啊,”孤鹤目光闪烁,让人感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气,“高拱是你座主,这是天底下人都知晓的事。如果不是有这层关系,两广总督这样的要职,怎么会轮到你?”这等于当面掴人的耳光,李延脸上挂不住,恼怒说道:“孤鹤先生,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怎好这样当面羞辱别人。”孤鹤答道:“忠言逆耳利于行,李大人,如果三年前你上任之初,身边有我这等人向你说真话,你就不会自恃有高拱这样的后台,而为所欲为不顾后果,以致落到今日的下场。”李延一怔,觉着这位高人说话虽然难听,但句句是实。不免长叹一声,接着问道:“依先生之见,往后我的祸福如何?”“大人自己怎样看呢?”“先生既然什么都知晓,我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李延回道,“我的前程祸福,都连在恩师座主身上。”孤鹤点点头:“此话不假。”“可是,我现在担心的是,座主首辅之位难保啊。”“大人为何会有这层忧虑?”“或许这里头有天意。”李延接着把在福严寺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孤鹤听得仔细,接下来说:“天意难违这话不假,张居正与高拱,一个是太师,建极殿大学士,一个是少师,文渊阁大学士。都是封侯拜相之人。
一入内阁,就算是应了天意。至于他们两人往后谁为首辅,这要看当时的造化。”“依我之陋见,所谓造化,就是人事浮沉,听说明日要来一位章公公上山敬香,为皇上消灾祈福,说明皇上病情不轻……”李延说着把话头打住,他发现孤鹤把头扭向那块“极高明处”石碑,似乎在倾听什么。
“孤鹤先生?”李延喊了一句。孤鹤“哦”了一声,把头掉回来,说道:“我听到石碑后边有的声音,似乎是只野兔子。请李大人继续说。”断了这一下,李延突然觉得方才说的都是闲话,于是言归正题,问道:“先生说过,今夜你要为我开释解脱法门。”“是的。”“何为解脱法门。”“就是一了百了,万事皆休。”“这种话我听过。”“啊?”“是庆远街西竺寺住持百净说的,话头不一样,但意思差不多。
我离开庆远之前,曾向他请教吉凶,他让我读一首唐伯虎的诗。”“唐伯虎可是有名的风流才子,百净让你读他的哪一首诗?”“漫兴十首中的第三首。读是读了,但李某不才,一直没有解透诗中的玄机。”“还记得那首诗么?”“记得。”李延说着,便用手指叩着石桌,低声吟哦起来:伥伥暗数少时年,陈迹关心自可怜。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
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乞食院门前。自那次去西竺寺拜会百净回来,李延从唐伯虎诗集中找到这首诗,闲来无事就吟哦几遍。
因此这短短五十六个字早已烂熟于心。此时此地再次吟诵,竟止不住满腔酸楚。念罢诗句,已是喉头哽咽,不能自已。
李按台坐镇南台寺 邵大侠月夜杀贪官(2)
“唐伯虎这首诗,果真充满了伤感。”孤鹤抚着三绺长须,喟然叹道,“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李大人,这两句诗中,就藏了真正的解脱法门啊!”“啊,请先生开释。”“本来,高阁老已经为李大人安排了一个锦绣前程,怎奈先生财迷心窍,贪墨巨额军饷,这不是‘前程两袖黄金泪’又是什么?至于‘公案三生白骨禅’嘛,先生是明白人,难道非得让我点明么?”李延心下一沉,忖道:“他怎么知道我贪墨军饷一事?”越发觉得这位孤鹤神秘莫测。事既至此,也顾不得面子,只哭腔哭调地说道:“先生既然什么都知道了,还望指点迷津。”孤鹤摇摇头,眉头紧紧拧住,半晌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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