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
第54节

作者: 熊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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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处私宅是隆庆皇帝赏给他的,平日里在宫中办事,很少回到这里来居住,就是偶尔来住一夜,也是天不亮就慌着赶回宫中。今儿早上,他第一次睡了个懒觉。其实他仍是鼓打四更就醒了,一咕噜坐起来,正要唤小童服侍穿衣,这才想起现在已是赋闲之身。
  禁不住鼻子一酸,含了两泡眼泪,又懒洋洋躺下去,蜷在炕席上想心思。思量自己的升降沉浮,感到人生如梦,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因此便想到把昭宁寺的高僧请来。听说冯保登门造访,正在静心聆听佛法的孟冲吓了一大跳,不知是祸是福,便把高僧丢在书房里,踅身到客厅里来。
  “冯公公,是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孟冲一落座,就一脸奉承地寒暄起来。冯保笑了笑,说:“孟公公这么说,倒有些责怪我的意思了。”“哪里哪里,我是说你冯公公现在是大忙人,怎么还有空到我这荒宅子里来。”“昨儿夜里就说来看你,因忙着新皇上登基的事,分不开身。故拖到今天。”冯保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四周,又把孟冲打量了一番,接着说,“看你的气色还不坏。”孟冲实人实语:“今儿上午我还闷得慌,请了个高僧到家里来,为我宣讲佛法,堵在胸口的那块石头,总算搬开了。”孟冲说着就笑起来,冯保虽也跟着一起笑,却多了一道心眼,问道:“高僧是哪里来的?”“昭宁寺的。““昭宁寺的?”冯保耸了耸鼻子,书房里飘出一股檀香味。

  冯保伸头朝连着客厅的书房看了一眼,问道,“方才我在门口落轿时,还听到了木鱼声,是你敲的还是别人敲的?”“就是那位高僧敲的,他教我念经。”孟冲回答,他想把这件事支吾过去,便改了话题说,“冯公公带来的人呢?”“都在轿厅里歇着。”“呀,这怎好怠慢。
  老杨!”孟冲扯着嗓子喊来管家,吩咐道,“去弄些酒菜,把冯公公手下班头好好侍候。别忘了,临走前每人封几两脚力银。”老杨退下办事去了。
  冯保不置可否,依旧望着书房,问孟冲:“孟公公,那位高僧还在里头吧。”“啊,在。”孟冲回答。
  “能否请出来相见,我也正想听听佛法。”孟冲知道冯保这是多疑,怕里头藏了什么是非之人,连忙起身走回书房,领了一个约摸六十来岁身披玄色袈裟的老和尚出来。老和尚显然已经知道冯公公的来历,一进客厅就朝冯保双手合十行礼,说道:“贫僧一如与冯施主结得佛缘,好在这里相见。”冯保也起身还了一礼,坐下说道:“你就是一如师傅!久仰久仰。听说你在昭宁寺开坛讲授《妙法莲华经》,京城善男信女蜂拥而至,把个昭宁寺挤得水泄不通,可见一如师傅道行高深。”一如答道:“阿弥陀佛,那是佛法精妙,吸引了十方施主,不是贫僧的功劳。”冯保转头问坐在一如对面的孟冲:“孟公公,你今儿个向一如师傅请教什么?”“一如师傅为我讲授《心经》。”“《心经》?好哇,讲了多少?”“讲了差不多三个时辰,才讲了第一句,”孟冲挠了挠后脑勺,想了想,结结巴巴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就这一句。”“请问哪五蕴?”冯保跟着发问,见一如和尚准备回答,他连忙摆手制止,笑道,“我是问孟公公的。”“五蕴,哪五蕴?我刚才还记得,”孟冲一时记不起来,又拍脑袋又搓手,自嘲道,“看我这木疙瘩脑袋,左边捡,右边丢,硬是记不全,只记得第一蕴是个色字。”“对,色,想、受、行、识,是为五蕴,不知我说得对不对,一如师傅?”“冯施主说得一字不差。”“请教一如师傅,五蕴皆空,这个空当指何讲?”冯保神情专注地望着一如和尚,仿佛他今晚是特意来这里请教佛法似的。一如师傅两眼微闭,悠悠答道:“《心经》里已回答明白,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告子有言,‘食、色,性也’,请教一如师傅,告子所言之色,与《心经》所言之色,是一回事呢,还是两回事?”“既是一回事,也是两回事。”一如师傅睁开眼睛看了冯保一眼,又缓缓答道:“告子之色,是乃女色,《心经》之色,是乃大千世界诸般物相。亦有‘质碍’之意。凡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鼻之所嗅,舌之所言,身之所触,皆为色。

  《心经》之色包涵了告子之色,所以说既是一回事,又是两回事。”“那么,色为何就是空呢?”冯保问话的口气虽然恭敬,但细心人仍能听出有考问的意思。但一如师傅并不计较,他盘腿坐在椅子上,从容答道:“五蕴之中,尚分两法。
  第一蕴为色法,其余四蕴皆为心法。色法指大千世界诸般物相,心法乃众生本体感悟之道。五蕴皆空这一句,乃是整个《心经》关键之所在。
  需知大千世界诸般物相,没有任何一件一成不变,就说冯施主你,童年时的样子现在已无法追回,入宫前和入宫后也大不一样,昨日之你与今日之你也迥然不同,请问哪一个时间的冯公公是一个真我呢?如果你认为当下坐在这儿的冯公公是真我,那么过去所有时日的冯公公岂不是假的吗?所以,父母所造之色身,总在变幻之中,这叫无常,无常生妄见。往往我们认为的真,其实是妄。在色身中,你找不到真实的体性,所以说,色即是空。”一如和尚隐约感到冯保心火正旺,故委婉地借解释《心经》之机加以规劝。冯保向来心细,哪会听不懂一如话中的玄妙。一如话音一落,他就说道:

  解偈语秉烛山中夜 敲竹杠先说口头禅(3)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听一如师傅这么一解释,我冯某也明白了不少道理。”一如微微一笑,说道:“冯施主也是有大乘根器的人,若不是这样,不会对《心经》如此熟悉。”“一如师傅这是过奖了,我这点东西,是从主子那儿拣来的。”冯保说着,看着木讷坐在一旁的孟冲,又接着说,“孟公公也应该知道,当今皇上的生母贵妃娘娘,在宫里头被人称作观音再世,她老人家每天早晨起来,必定焚香净手,恭恭敬敬抄一遍《心经》,如今,她抄过的经文,怕要码半间屋子。”“啊,如此虔敬向佛,必是社稷苍生的福报,善哉,善哉!”一如由衷赞叹。冯保接着说道:“前几日,贵妃娘娘还把我找去,说是要为皇上找一个替身剃度出家,并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我准备把这几天忙过了,把京城各大寺庙的高僧都请来共同进行这件事,到时候,还望一如师傅能够参加。”“阿弥陀佛,贫僧愿躬逢其盛。”一如答过,他感到冯保夜访孟冲一定有事,自己不方便再呆在这里,遂起身告辞。
  孟冲还想挽留,冯保却说道:“孟公公有心向佛,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今晚就先让人送一如师傅回昭宁寺安歇。何时想学了,就坐轿子过去,或者再把一如师傅接过来,也不差这半会儿功夫。”孟冲害怕冯保在这里久坐,故想留住一如牵制。
  见冯保如此婉转逐客,也没了法,遂安排人把一如送回昭宁寺。一如刚离开客厅,冯保听着笃笃而去的脚步声,回头来问孟冲:“孟公公不是相信道教么,怎么又改信佛教了?”孟冲一听话中有话,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紧张地说:“冯公公真会开玩笑,我哪信过什么道教。”冯保冷冷一笑,讥刺道:“你既压根儿没信过道教,为何要把那个妖道王九思吹得神乎其神,还推荐给先帝。”“这……”孟冲一时语塞,他偷偷觑了冯保一眼,心里头更是突突地打鼓。刚才在一如面前,冯保春风拂面,谦逊有加。如今虽然还是一张笑脸,但却是笑里藏刀,孟冲顿时有了不祥之兆。

  “冯公公,你知道,咱们都是皇上的奴才,皇上想要做的事情,我们哪能推诿。”“理虽然是这个理,但凡事总得想个后果。”冯保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故意拿腔拿调地说,“孟公公,我今天来这里,主要是想给你透个信儿。”“有什么祸事吗?”孟冲的心提到嗓子眼上。“是不是祸事,我说出来,孟公公你自个儿揣摸。”冯保狡狯地眨眨眼,接着说道,“咱们有什么说什么,先帝在的时候,你这个司礼监掌印的确让先帝满意,但是,你却无意中伤害了一个人。”“谁?”“李贵妃。”“她?”孟冲倒吸了一口冷气,紧张地问,“冯公公,贵妃娘娘她说什么了?”“她今天把我找到乾清宫,数落了你四大罪状。第一,你把奴儿花花弄进宫来,把先帝迷得神魂颠倒;第二,你偷偷领着先帝乔装出宫,跑到帘子胡同找娈童,让先帝长了一身杨梅疮;第三,你把四个小娈童化装成小太监弄进宫来,被太子爷,也就是当今皇上瞧见了,你又指使钟鼓司杀人灭口,弄死了那个王凤池;第四,也是贵妃娘娘最不能饶恕的,你把那个妖道王九思引荐给先帝,还弄出征召一百双童男童女配制‘阴阳大补丹’的闹剧。

  先帝英年早逝,就因为你这一系列的馊主意。”冯保娓娓道来不见火气,可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在孟冲听来都如巨雷轰顶。冯保一席话完,孟冲已如木头人一般,惟一证明他是个活人的,是脑门子上密密地渗出一层豆大的汗珠。
  冯保见他这副样子,心中有一种快感。他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提着嗓门说道:“孟公公,你怎么不回话呀?”“啊,”孟冲如梦初醒,定了定神,然后哭丧着脸说道,“冯公公,你也别绕弯子了,是不是新皇上让你传旨来了?”“传什么旨?”冯保一愣。“赐死呀,”孟冲撩起袖子往脸上连汗带泪胡乱揩了一把,哽咽道,“先帝宾天之日我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看孟冲这副德性,冯保差一点没笑出声来,但他忍住了。想了想,说道:“皇上昨日刚登基,还顾不上下这道旨,但我听李贵妃的口气,倒真恨不能立刻就把你孟冲打入十八层地狱。”孟冲噙着泪花说道:“事到如今,我也无需辩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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