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兴回头望望传灯硬硬的背影,再回头时,吉永次郎不见了,街门口传来嗡嗡的摩托车发动声。
汉兴摔摔手,冲天一笑,背着手进了堂屋。
横一眼哥哥,传灯的脸色阴得像鞋底:“你倒老实……咱爹去了宪兵队,你咋不去?”
汉兴不接话茬儿,嘿嘿地笑:“挨揍了吧?”
传灯冲门口翻个白眼,从怀里摸出一沓钞票,啪地摔在炕上:“值!”
汉兴扒拉着那沓钱,笑道:“值?你能囫囵着回来,恐怕不是这个原因吧。”
传灯的脸红了一下:“咱爹低声下气地去求一个白眼狼……”
汉兴知道传灯说的白眼狼是谁。下街人都知道,民国十一年冬天,日本侨民走得凄惶,失散了两个孩子,被赶车送货的徐老爷子从街上捡回来了,这两个孩子就是吉永次郎和他的妹妹。有一年秋天,徐家来了几个日本人,次郎兄妹低眉顺眼地跟着走了。街面上的人都说那是两个白眼狼,走的时候连头都没磕一个。因为这事儿,徐传灯跟徐老爷子闹了好长时间别扭,说他爹窝囊得像古时候的那个东郭先生。
问起在宪兵队的遭遇,传灯说,他们这帮人还没走到宪兵队那边,就被维持会的汉奸们给堵住了,传灯挥起铁锨就朝他们抡,两拨人接着就混战成了一团。这时候几个鬼子宪兵冲出来,朝天放了几枪,大家都不敢乱动了。传灯丢了铁锨跟一个领头的鬼子说理,结果没说几句就被一个狗熊长相的鬼子用枪顶着脑袋押进了宪兵队大院。随后冲上来几个鬼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顿。
“你就不该那么冒失,”闷了一阵,汉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爹要出面。”
“这事儿不能求他们,这是在咱中国人的地面上……”
“可是你吃亏在先了吧?”汉兴撇了撇嘴,“凡事得动动脑子。这还是轻的,下次再这样,恐怕你就回不来了。”
“我不管,早晚我得找那几个打我的鬼子报仇。”
“这几天你最好收敛收敛性子,”汉兴说,“知道不,外面传说崂山下来一个道士,专杀日本人,鬼子到处抓人……”
“关我屁事!老子又不是道士……”传灯咧咧嘴,笑了,“哥,八格牙路什么意思?”
汉兴哼一声,不说话了,惹得传灯凸眼瞪着他,就像一只被太阳晒着的蛤蟆。
下半晌的时候,徐老爷子回来了,站在门口默默地脱棉袍,铁青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看得两个儿子一阵心悸。
老人家不言语,两个儿子也不敢说话。
待徐老爷子回屋躺下,汉兴冲门外努了努嘴,传灯摇摇头,提着气走了出去。
传灯走出大门,正好碰见一脸晦气的栓子,传灯气不打一处来,当胸推了他一把:“我挨打的时候你去了哪里?”
栓子缩着脖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吓死人了……鬼子开枪了,谁敢靠前?”传灯哼一声,大步往码头那边走。栓子跟上来,期期艾艾地说:“你还是不要去码头了,刚才我看见宪兵队的几个鬼子喝得烂醉,正摇晃着往那边走呢,里面有拿枪顶着你的那个大狗熊……”传灯顿了顿,晃开他,继续走。栓子跑到前面张开胳膊挡:“晚上西北仓库赌拳,大狗熊要是看见你,拉你上台过招咋办?你敢跟他打?”
传灯闷闷地吐出一个字:“敢。”继续走。
栓子拦不住传灯,转头冲拎着一挂肉往胡同里走的癞痢头喊:“周大叔,快帮我劝劝传灯。”
“滚一边去!”传灯把一根指头横向癞痢头,“当心溅了血身上。”癞痢头哼哼两声,甩着肉进了胡同。
“那好,既然你不怕,我也不怕,”栓子跟上,讪讪地嘟囔,“反正我老实‘看眼儿’,没人打我……”
天擦黑,码头西北角的一个仓库门前冷冷清清,不见几个人走动。传灯轻车熟路地绕着一只只大箱子,不几步就赶到了门口。一个把门的汉子伸手接过传灯递过去的几张角子钱,偏头让他进去。后面跟上来的栓子趁那汉子不注意,嗖的跟了进来。
外面冷清,里面就不一样了,熙熙攘攘全是攒动的人头。
传灯贴着墙根走到最南头,扒着一只箱子跳上墙面的一个风扇窝子,一提裤腿蹲下了。
仓库里的货物全被堆到了四周,中间留出一块很大的空地,地上铺着一块巨大的帆布,一个精瘦汉子绕着帆布四个角在冲四周抱拳。
跟着传灯跳上来的栓子用胳膊肘拐拐传灯,冲那汉子努嘴:“鹰爪张。三天没人赢他了,咱们押他赢?”
传灯不接茬,乜了栓子一眼:“大狗熊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栓子刚要开口,眼睛一下子直了:“快看,他上场了!”
传灯转回头来,定睛一看,果然,那个曾经用枪顶他脑袋的狗熊长相的鬼子正光着膀子晃到帆布中央,胸口浓密的黑毛随着肌肉的动弹,一张一张地扎煞。人群开始骚动,有些胆小的,三五成群蹑手蹑脚地踅出了仓库。就在那些留下的人开始吵吵着押哪个赢的时候,大狗熊怪叫一声,冷不丁扑向鹰爪张。鹰爪张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抓在半空,一声哎哟还没喊出来,就被重重地摔了出去,棍子似的扎向对面的一只铁箱,脑袋嘭的一声撞上箱子角,随着四溅的鲜血,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眼见得没了气息。
有人喊叫:“日本鬼子打死人啦!”人群潮水般涌向了大门。
传灯捏着拳头想要往下跳,手腕被栓子一把攥住了:“汉兴哥来了!”
传灯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徐汉兴站在对面的一只箱子上,冷冷地看着他。
传灯跟汉兴对视片刻,横一下脖子,怏怏地钻出风扇洞,纵身跳了下去。
仓库外面惊兔般跑着四散的人群。
第二章飞来横祸
阳历年那天一大早,天上突然出了太阳,上了冻的鱼堆开始化冻,到了晌午,马车店四周弥漫出熏天的臭气。
徐老爷子买来两大车盐粒子,把汉兴从杂货铺子喊回来,吩咐他去找几个人把鱼腌起来,免得让乡亲们说他保管不周。
大街上到处都是巡逻的日本兵,汉兴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一个街坊,要过年了日本人也不消停?那个街坊歪着嘴唇说,鸡~巴硬起来一时半会儿能软下去?然后悄悄告诉他,昨天晚上火车站那边又出事儿了。一个大汉抢了卡子门岗哨里的枪,边跑边跟追赶他的日本兵交火,跑到火车站大桥上的时候,大汉的枪里没有子丨弹丨了,日本兵眼看就要围住他,恰好桥下驶来一列火车,桥上全是火车冒出来的白雾。白雾散去,大汉不见了。日本兵以为他跳桥跑了,留下几个人守桥,其余的人追了下去。结果,等这几个日本兵空着手回来的时候,桥面上躺着三具日本兵的尸体,脖子全断了。据说这条汉子是一个从崂山下来的道士。汉兴听得心里发紧,轻飘飘地上了大街。
街南头有几个看上去像是码头工人的年轻人被几个日本兵拦住搜身。
汉兴认出其中的一个是自己的弟弟徐传灯,上前跟那几个日本兵嘀咕了几句,传灯就被汉兴拉了出来。
兄弟两个站在街口说了几句话,呼啦一下跳开,接着就当街推搡起来。
汉兴被传灯推了几个趔趄,摇摇手说:“好,我说不听你,有人能说听了你,你等着。”一甩头回了家,街门被摔出闷雷般的一声响。
徐老爷子问他这是跟谁生气?汉兴把脸转向门外,眼圈跟着就红了:“爹,现在外面这么乱,老二这当口又想出去惹祸。”
徐老爷子抓起一把笤帚赶出门去,正好碰见一头撞进院子的传灯,丢了笤帚,脱下鞋子扬手就打。
传灯的眼睛瞪得像螃蟹,脖子一横:“爹你先别动手!我要打鬼子,我哥不乐意了,他是个汉奸!”
徐老爷子一顿,当头抡了他一鞋底,支着鼻孔问汉兴:“你又去找次郎了?”
汉兴噙着眼泪说:“没有。老二说他那天在宪兵队被日本人打了,拿着把锥子要去找人家拼命呢……”
徐老爷子提溜着鞋子转回头来再找徐传灯的时候,传灯已经不见了。
外面的阳光很强烈,走在街上的传灯不得不眯着眼睛。本来传灯不想出来,平白挨了一鞋底子,他的心里不好受,这一鞋底挨得窝囊,这是替汉兴挨的呢……徐汉兴,你还算是个中国爷们儿吗?其实传灯生气还不全是因为这个,他生气生在那个狗熊长相名字叫北野武的日本浪人身上。今天一早,传灯的腰里别着一把锥子刚走上大街,栓子就追上来告诉他,北野武知道徐传灯扬言要跟他拼命,放出话来说,上次看在吉永次郎的面子上放了他,这次要是被他抓到,一定要拧断他的脖子。传灯问,这话是谁传出去的?栓子说,还有谁?卖肉的疤瘌周呗,这小子一直想看你家的笑话呢。传灯说,爱咋的咋的吧,反正老子咽不下这口气去。转身就走。
妈的,传灯从后腰摸出锥子,一把摔了,拧断我的脖子?老子还想找个脖子拧着玩呢。
一群小孩蹦跳着在街南头唱歌:“日本鬼儿,喝凉水儿,坐汽车,压断腿儿,到青岛,吃炮子儿,沉了船,没了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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