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儒?先贤说,儒者柔也,老夫不赞同!人分儒者为陋儒、贱儒、小儒、俗儒、大儒、雅儒;在我看来,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此乃小人之儒!”方鸣石转过身来,“有人谓大儒应当: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由此来看,我方鸣石也只是一小儒耳!”
“但是,小儒亦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方鸣石双眼炙热看着颜子卿,“吾生平见过才华横溢者,你为第一;心境桀骜者,你为第一;无君无父者,你亦为第一!”颜子卿听到这以楞,不知道方鸣石何意?这些话明显有失偏颇,太过极端,但颜子卿懒得解释。
“若在盛世,你当为能臣;若为乱世,你便是枭雄”这句话颜子卿好耳熟,这样的评价,方鸣石到底想怎么样?“督师!——”
“你别说话!”方鸣石打断颜子卿,“老夫原本该找个理由拿下你,比如你私贩战马,又比如你在草原残杀妇孺!”
方鸣石看着颜子卿表情,平淡之中竟无半点变化,不愧是自己看中之人,不由得点点头。
颜子卿也在等方鸣石说话。没有证据的事,颜子卿根本不怕,方鸣石也只是嘴上说说,不留纸面的事,若是追究起来,颜子卿有一百种方法脱罪。
“可老夫最终还是没那么做,因为,这事,老夫也做了——”。说到乱世枭雄,颜子卿表情没变;说贩卖战马,颜子卿表情也没变。这次,变了。
“督师!——”“哎!继续听老夫说——”
“老夫时间已经不多了!”方鸣石朝颜子卿淡然一笑。“老夫既然做了,就从没想过隐瞒!”
“七年来,老夫在凉州利用草原盐湖之利,获利百万补充军资;七年来,老夫睁只眼闭只眼,允许他们倒卖军械,私贩战马以补军资;七年来,老夫日夜煎熬,心忧国事却敢怒不敢言;七年来,老夫眼睁睁看着大汉烽烟四起却束手无策;如今,老夫不想忍了,因为老夫实在忍不下去!”
“这两天刑部即要前来拿人,老夫已经做好准备!可他们的罪名真是可笑:贩卖战马三百匹!?老夫明明卖了三万,为何只说三百?不敢说三万”方鸣石的问题,颜子卿答不出来。
“是因为他们实在没脸说三万哪!两年大战,户部拨款十万两!十万两?不算凉州,光是晋阳便伤亡十万军民以上,十万两!他们谁家里拿不出十万两?”说到此处,悲从心情,低头长叹,半天才缓过神来。
“督师,若是为钱的事,我这里倒还有些!那些亏空——”
“不是钱的事——与亏空无关。过几天老夫就要入京,老夫要去神京问问,问问陛下,为何几十年不上朝?为何被小人蒙蔽?时局如此、民不聊生,党同伐异、结党营私,这些他都知道么?”方鸣石激动不已,颜子卿却满心悲伤。去神京,问陛下!?这也许就是理念差异。拿自己的性命去问一句话,问一句早就有答案的话,在方鸣石看来,也许有意义吧!
但对颜子卿来说,没有半点意义。皇帝座下的血衣卫,遍布天下,只要他想知道的事,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君不见当今天子几十年不上朝,朝堂之事依然了若指掌,若是边军、百官间的事他不知道——颜子卿只有冷笑。
两年多来,通过各种渠道也知道一些。执政之初倒也励精图治,元祐十五年那场大变之后,性格大变,不再上朝。二十年,历经多位首辅,风云变幻,稳坐高堂看那潮起潮落,这样的君主,有什么不明白,岂是用“蒙蔽”二字能解释的?
“我要教你的东西,以后你才会明白!”方鸣石像是交代后事,“我女儿已经交代伍祐帮忙照看!我走以后,这里的所有书籍,就全部送你了!”
“你记住!”方鸣石抓住颜子卿肩膀,“你曾经说过的话:以你之鲜血护卫大汉,护卫汉民,此生不渝!说到,更要做到!”
说完扬长而去,只留下颜子卿一人伫立当场。
颜子卿百感交集。道不同不相为谋,方鸣石的某些观点,自己永远都无法理解;方鸣石做的事,也许自己绝不赞同;但方鸣石的某种品质,已经生生浸入了自己的脑海以致灵魂。有的人你可以不认同他,有的人你甚至可以不喜欢他,但你不得不尊重他。
因为他带给别人的不光是感动,还有改变!
“老父母,您就这样走了啊!——”
“老父母,方大人,您是冤枉的,相信没多久就能澄清的!”
“方督师,万万保重!”晋阳城外,近十万军民齐聚一堂,不是戎族入侵,只是为了送一个人。
刑部差役看着这满城军民的送行阵势,吓得面无人色,一个“贪官”还能被这么多人惦记,谁都没想到。可惜他们没见过,九年前九夷夷民送方鸣石的情景,否则非屎尿横流。
“凝斋,你这又是何必呢!”伍祐满脸悲戚。虽方鸣石早就和他沟通过,但老友的冤枉他了若指掌,至今无法释怀。只要方鸣石写个自辨书,解释清楚原因,没人能把他怎么样;亦或者干脆把事挑开,把所有人全部拉下水,更没人能把他怎么样,偏偏选了这条最不好走的路!
“汝女自今日起便是吾女,你可放心!但,到了京城后,能否软一点!”伍祐此话接近于哀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好了,此事无需再说!”方鸣石满不在乎,只是直溜溜看着这合城百姓,心中不甘。
“好了,方某离开了!”最后看一眼晋阳城墙,方鸣石即将掉头而去。
“先生!——”一个声音从伍祐身边传来。
人群瞩目,只见伍祐身后的颜子卿排身而出,独立众人之前。
“侯爷!”刑部差官躬身经敬礼。如今的颜子卿已经是侯爷之尊,授侯文书是和逮捕方鸣石文书一天达到的。不知道颜子卿要做什么,差官只能让到一边。
“先生!”今日颜子卿一身正装:头顶七旒侯冠,黄、绿、赤、紫云凤四色花锦绶,下结青丝网,两枚玉绶环;身穿四爪大龙缎袍,玉带玉佩,赤罗蔽膝,白袜黑履。
“先生!子卿蒙先生两年教诲,已有师生之实,却无师生之名。多次欲拜先生为师,然学生桀骜不驯,先生一直未曾应允。今日一别,先生远去千里,不知何日再能相见!恳请先生收录门下,以了子卿平生心愿!”说完,一个躬身跪倒在方鸣石面前。
“啊!——”不光方鸣石,伍祐、李文通甚至送行其他将校、平民全都一声惊呼,随后丝丝吸气声传来。全城为方鸣石送行是一码事,跪下拜师又是另一回事。一个是戴罪赴京,即将论罪之人,九死一生;一个是七望嫡子,新晋侯爷,前途光明。颜子卿跪倒方鸣石身前一刻,无数人惊掉下巴,还有无数人若有所思,更有无数人竖起拇指。
“请先生正名!”颜子卿这一叫,是把方鸣石放到了火架上面。若是其他时候,方鸣石自然千肯万肯,得收颜子卿为弟子是其心愿,但今时今刻……
“痴儿,你这是何苦?”方鸣石苦笑一声。不谈理念,颜子卿在十万人面前跪下请求入门,乃是方鸣石万万没想到的。
多次暗示,方鸣石早就知道颜子卿的心高气傲。收之为徒,早就断了念想。不料赴死之前颜子卿竟有如此举动,此时的方鸣石真不想收下颜子卿,不是不喜,是不愿把他牵连。可颜子卿当着全晋阳十万人跪下,一旦不收……
“好吧!我方鸣石收下了!”再一声叹息,方鸣石扶起恭敬磕三次响头的颜子卿,“你这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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