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远征军滇西抗战田野调查笔记:父亲的战场》
第8节

作者: 章东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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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晚了,老人要打烊。他们把全部的货品都放在两个竹背篓里,一人背一个,慢慢地翻过店后的小山回家。再暗就不好走山路了,因为他们没有手电筒。孙敏和我想帮老人背,延康不准,因为他就等着拍老人撤场的照片,本想埋怨延康狠心,几个精壮汉子看着两位空身都摇晃的老人负重回家,不搭一把手,可想想终于没有开口。这本来就是他们的生活,每天都要背,背到背不动。

  “每天这么背,能卖多少钱?”我们坐了几乎一下午,就看见卖了一个苹果,这样的买卖能行吗。叶老伯说“每天都能赚二三块,最好的一天挣过十块呢。”

“少尉”叶进财(5)

  老人家的房子很旧,很旧。翻过小山,那一侧的山边有一个一人多深的方坑,院子建在坑里,应当有了相当的年头。那坑应是年轻时的叶进财挖的,挖出的土和石头盖了房,方坑就变成了自家的院子,省得建围墙。猪和鸡就在坑里追逐、嬉戏、睡觉。
  两位老人卸下筐,坐下来喘息,他们不烧饭,在店里的时候,老妈妈在火塘上烤了几个粑粑,一种大米粉做成的薄饼,在炭火上烤到微焦的时候拿起来,抹上一点咸辣椒酱,那是他们恒久不变的午餐和晚餐。如果不是我们来,他们回到家就不用再开灯,直接睡下了。外孙女在他们家里,她每隔二三天要过来看一看,帮他们收拾一下家。小姑娘大约还在上中学,很懂事的样子。那样的山里,上了中学的孩子也不大讲得来普通话,怯生生的,问一句讲一句,声音都有点抖。

  不知谁问了老人:你们有几个儿子?在乡下,儿子才作数的。
  一下午都不曾做声的老妈妈突然发出了一声叹息,从苍老的躯体里迸发,像岩石裂开的声音,接着掩面恸泣。叶老伯只是看着她,楞了好一会,回了一句:命苦哇。
  无意间的一句家常话,触到了两位老人最深痛的悲伤。他们有四个姑娘,都嫁了。还曾经有两个儿子,呵护着养大成人,一个还当过六年兵回来。本以为老来有了依靠,相隔几年,竟无缘无故,先后都死掉了。
  没有人想得出来安慰的话,对这两位不幸的老人,命真的是天底下最苦的东西。叶老伯哀叹着自己活得太久,每天饮啜着这样的凄苦,却总也死不掉。
  郭小华这个人像是老人干涸生命里的一汪清泉,突然冒了出来。

  老人说,那天都已经昏黑了,一辆吉普车停在他的店前,车上下来一位大个男人,在店前晃来晃去的,好一会,他问:你是叶进财吗?就这样,他们认识了。那天讲了很多过去的事。临走,男人拿给老人50块钱,并且说,他会想办法帮助老人。没多久,他从北京来了信,还寄了二百块钱。信上说这钱每月都寄来,果真每月都寄来,已经寄了几个月了。从来信上,老人知道了这位梦一样的好人叫郭小华。

  叶老伯从屋里取出好几封信,从北京来的。信上每一封都是问候,而且细心地叮咛老人,隔一段时间给自己回封短信就可以了,不必到乡上去打电话,因为电话费对于叶老伯是很贵的一笔钱。这个月的钱老人已经用掉了一部分,因为老妈妈前几天觉得不舒服,去乡上看了病,用这个钱取了一些药。我在担心二位老人最后的岁月,万一这笔如期而至的汇款突然中断了,他们怎样过活呢。幸亏看到郭小华的信,信上让老人放心,这个钱每个月一定寄,一直寄到老人身故或郭小华自己身故。看到这样理性而充满感情的信,我们对这位心细如丝的大个男人愈加敬佩而好奇了。

  延康问:老伯,你从来没和他讲过电话吗?老人摇摇头,电话要到几公里外才有,而且恐怕他根本不会用那个“现代化”的东西。
  延康又问: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老人点点头,很熟悉地从信中拣出一封,上面有郭小华写给他的号码。延康掏出手机,上面显示着微弱的信号,他按照信纸上的号码拨了出去。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屏息等待,就像一个历史事件将要发生。电话真的通了,而且有人接,是手机。延康对着电话大声喊:请帮我找郭小华。对方讲了两句话,延康挂掉后告诉我们,是个女孩子接的,她在地铁里,要他过一会儿再打过去。在那一刻,我们仅有的愿望就是天上细若游丝的信号别突然断掉,让叶老伯能在电话里再听见郭小华的声音,也可以让这位遥远的好心人放心。


“少尉”叶进财(6)

  电话又通了,还是那位女孩接的,显然对方出了地铁,通话环境好了许多。延康再次说:请帮我找一下郭小华。话刚讲完,延康已是一脸狐疑,他捂住电话,奇怪地宣布:她说她就是郭小华。我们片刻之间小炸了一回锅,显然货不对版嘛!
  幸亏延康老到,他及时地询问对方:你认识叶进财老伯吗?女孩说认识。你每个月给他寄两百块钱吗?女孩说是的。天哪,难道叶老伯老眼昏花到把女孩看成大男人了。女孩问:有什么事吗?
  延康耐心地告诉对方,我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来了,怎么知道的“她”,然后问了一句:你见过叶老伯吗?人家说:没有,我在报纸上看过叶老伯的事情,就决定这样做了。
  延康和对方讲话的时候,我注意地看着老人,他竟然在发抖。这个曾经在死人堆中穿行的军人,这位按他的年纪早就“活穿了”的老人,何以为这个电话紧张呢。终于,延康对电话那头说:你等一下,我请叶老伯和你说话。然后把手机递到老人手上。老人把手机紧贴在耳朵上,一秒钟都没有停留,话语脱口而出:共产党万岁。你们工作顺利万岁。我现在一个月可以吃两回肉了!随即以极快的速度把电话双手捧还延康。那一刻,我才知道这位老兵如临大敌般的准备腹稿,机关枪一样的打出去,讲完戛然停止。因为,在他的心里,电话费很贵。

  到了此时,我们弄明白了,叶进财讲的那个大个男人不是郭小华,而是我们的朋友李根志。他那时是保山日报的记者,最早采访了叶进财,并且登在了报纸上。北京的郭小华恰好看到了那篇报道,发愿以自己的力量长久地帮助老人。两位善良的人,互不相识,但却接力般地使这位老人终于过上了每个月可以吃两回肉的日子,在他为之流过血的异乡。

  几个月之后,为着拍摄《寻找少校》的纪录片做准备,我们又去探访了叶老伯,李正老师早早在我们住的村公所外买了好大一块鲜肉,一路拎给了老人,我们心里,希望他能饱饱地吃一顿红烧肉。这次又说起郭小华的时候,叶老伯试探性地说了一句:他恐怕是有大职务呢,要么怎么有那么多钱给我!
  后来我与郭小华通过一次电话,巧的是,她所在工作机构的领导者,正是叶佩高将军的公子。
  去年,和李正老师通电话,李老师说,叶进财给他写了信,向他求助,请李老师赞助他买一口棺材。我问李老师,一口棺材多少钱?李老师说:六百块。我没有说话。想起许多老兵的回忆,在战时,死了能躺在棺材里被埋掉是有福气的事情,六十年之后,我们的老兵还要为身后那个棺材发愁吗。
  我回想着前年最后告别老人的情景,他站在小山包上,不住地向早已走远的我们挥手,左手攒得紧紧的,始终贴在胸前,动也不动,因为那只手里捏着我们每一个人送给他的一点钱。
  二年了,老人还在吗?

杨老五与蔡兰辉(1)

  香港《亚洲周刊》的主编邱立本先生与我第一次见面,就送我了这本书。他告诉我:这是他在马来西亚拜访一位华裔老人的时候,特意为我索要的。这是一本厚厚的书,里面记述着作者漫长的一生,书名自谦地冠为《雪泥鸿爪》,老人形容自己那么多年的行迹,就像一片新雪的地面上,一羽小鸟单薄的脚印。其实作者是位了不起的人,他叫姚拓,所有的马来西亚人都知道他,因为他是马来西亚最著名的报人、作家、出版家和教育家,由于他了不起的文化成就,被政府授予了很高的荣誉。这么杰出的人,我并不认识,是邱先生拐弯抹角地听说我曾在滇西做过抗日战争的调查,因此从姚老先生处索得此书,并送给我做纪念。那位写得一手花团锦簇般好文章的老人在年轻的时候曾是军人,曾是中国远征军的一员,并且亲身参加过1944年的伟大反攻,穿梭于战阵,历经生死。就在这本书里,他用童话般的笔触,告诉了我们他英勇而年轻的故事。

  拿到姚拓老先生的书,当晚就急不可待地翻开来看,鬼使神差,一个曾入我耳的名字跳出纸面,天哪,戈叔亚曾经讲过的那段死亡战场上的中国式凄美爱情,竟是发生在姚老伯亲同手足的战友身上。几年前,就在龙陵县城边的旧战场上,戈叔亚慢吞吞地讲述了这个单纯至极的短故事,让所有与闻者心弦颤抖,我真是无法想象,临战前夜少女口中轻如叹息的一声承诺,让几个月的爱情变成了六十年。

  那是1944年,姚上尉时任远征军八十七师二六○团二营六连副连长。他有一位军校十四期毕业的学长杨兆勤,也是河南同乡,那时在同一营的机关枪连担任连长。姚老伯在书中这样介绍他的好友:他的个子不算高,但双眼炯炯有神,永远挺胸直背,衣饰整洁,精神奕奕,而且对人和蔼亲切。看着这段文字,就像看见很多张远征军人年轻时英武的脸。我访问过那么多老军人,很少有人拿得出一张穿军装的完好照片来,以至于在苍老的他们面前你会疑惑,真的就是他们,开创了中华民族百年来洗雪外侮的反攻首役,厮杀于绞肉机般的战阵,狂卷倭凶,气吞万里如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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