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海霞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见项未来还在规规矩矩地坐在原处等着她,她便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说:“该下班了,咱走?”项未来便急忙站了起来说:“走,走。”两个人便锁了门走出楼道。项未来提议,五星饭店里省政府只有十分钟的路,就不要坐车,干脆溜溜腿算了,坐了一天办公室,也该溜溜腿了。丁海霞点头答应。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走出办公大楼的背影,被楼上秘书长马齿苋看个满眼。他只有没外出,每天下班时间都要站在窗前往外看,他就想从中看出什么。谁和谁是不是约好去喝酒,男女之间是不是有默契。因为去年省政府就出过一起“花案儿”,一个处长把一个新来的女大学生搞大了肚子,想离婚老婆又不同意,还跑到机关来闹,直闹得鸡飞狗跳,沸反盈天。气得公与乘对马齿苋大喊:“都给我开走!”那两个当事人没出三天就被调离了。而其恶劣影响却难以磨灭,一年过去人们仍然不断提起。马齿苋突然看到项未来和丁海霞相拥着走出大楼,项未来没去车库开车——他知道项未来有私家车。而丁海霞是住在机关的,应该去食堂吃饭才对。如此说来,这两个人是去饭店——项未来这狗日的竟抢在自己前头了!
马齿苋骂项未来并不是因为恨他,虽说不上喜欢,却也对项未来没什么成见。他与项未来是一种依赖依存共生的关系。除了工作上正常的往来以外,马齿苋的工作公与乘是不是满意,他经常是通过项未来得知的。因为,公与乘很少当面批评或指责他,但不批评不指责并不意味着满意,有时公与乘突然拉长了脸说话,或突然沉默不语,或突然批评副秘书长,这些都让马齿苋心里敲小鼓。于是,他便找项未来打问:公省长是什么意思?有没有潜台词?而项未来总能给他合适的答案。他是时时刻刻离不开项未来的。项未来与丁海霞是正副处长之间的关系,即使出去吃顿饭也是顺理成章、正当防卫。怎奈马齿苋突然感到在心理上不好接受。他想骂人。还想立即把项未来叫回来。他目送那两个人走出机关大院,拐了弯,便拿出电话本找到项未来的手机号,用桌子上的座机打了过去。谁知里面传出一个女人“您拨叫的号码已经关机”的声音。他忿然骂了一句:“妈那X!”而他是有史以来从来没骂过街的人。
话说项未来拥着丁海霞来到五星饭店,一进前厅,丁海霞就站住脚说:“先别走,让我看看!”蓝海市没有五星饭店,省城只有两家五星级,而丁海霞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进五星级。那么五星级与一般饭店有什么区别呢?先别说软件,单说硬件,那眩人眼目的装璜、设计、设备、设施,已经足以令人止步欣赏,首先是一进前厅的那种开阔感觉,就让人神清气爽——大厅左右两侧贴墙处各是六个绿漆红箍的大木桶,里面栽着郁郁葱葱的阔叶芭蕉,左侧的芭蕉上方是一幅巨幅世界地图,标着闪闪发光的飞机航线;右侧芭蕉上方是标着世界上八个著名国家时间的挂钟,依次是华盛顿、东京、巴黎、北京、伦敦、柏林、莫斯科、渥太华。而迎面左侧是小百货柜台,里面都是琳琅满目的精品烟酒;迎面右侧是服务台,黑白纹大理石贴面的服务台后面站着三个穿白色衬衣,扎蓝色领结的漂亮的服务小姐。前厅的左侧靠中间一点的位置,摆着一架较大型三角钢琴,琴盖斜向支起,一个穿燕尾服的年轻人在演奏《梁祝》。客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项未来问丁海霞道:“这环境还行吧?”
“反正就是高消费呗!”丁海霞道,说完便启动脚步往里走,项未来赶紧抢到前面去引路。他现在屁颠屁颠地像个小跑儿,根本不像丁海霞的上级。
“海霞姐此言差矣,里面专门辟有工薪层水平消费的单间。”项未来摇头晃脑很得意地说。
“今晚咱们点的是工薪层的单间吗?”丁海霞紧追着问道。
“哎,海霞姐,既来之则安之,甭问是不是工薪层的单间,你只管吃饭去喝酒去,然后撒手闭眼出门去,其他的事情管他去!”项未来领着丁海霞走进装璜豪华的一个过道,踩着紫红色纯毛地毯顺阶梯拾级而上,再拐一个弯,来到一个阔大的单间,推开门,便见此屋是古香古色的另一种豪华,一水紫红色仿古家具,仿得还是明清风格,八仙桌,四出头官帽椅,固定在墙壁上的一个玻璃柜子里面架着一具乳白色的弯弯的象牙。
“蓝海还真没有这么一家。”丁海霞一进屋便发出感慨。这时,她便看见了面露尴尬的原来的副处长——他几乎是战战兢兢地弓着腰站在门口在迎接来客,一个瓜条子脸的瘦高瘦高的中年人。项未来赶紧站在中间往右一伸手道:“这位,老人儿,刘志国;”又往左一伸手道:“这位,新人儿,丁海霞。”
丁海霞便向刘志国大方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与之相握。她蓦然间便感到刘志国的手是颤抖的,是哆嗦的,他的目光也是闪烁不定的。这就让她心乱,让她心神不宁,让她在居高临下的同时感觉到对方的慌乱、惶恐、胆怯和小器。这时,她突然感到身后热烘烘的,一回头,却见一处所有的弟兄都来了!七个人齐刷刷地站在她的身后,只是因为踩着地毯,所以没有声音。刘志国此时就换了脸色,高声叫道:“嗨,哥们,喝什么酒?今晚就是今晚了,豁出去了!”
有人便应声“五粮液”。项未来不管别人,自己率先坐到座位上去了,丁海霞便被弟兄们推到了项未来的身边坐下,然后大家依次落座,站在门口的刘志国就对门外打了一个响指,服务员应声而至,刘志国道:“上菜,五粮液四瓶。”服务员小跑着走了。刘志国便坐在了靠近门口的空座上——现在情况十分明朗了,刘志国才是请客的人,其他人都是来宾。丁海霞暗想:刘志国纯属倒冤大头、霉蛋儿,项未来说是请刘志国的客,为他排解烦恼,其实是敲了刘志国一记,而且还借花献佛,把本处室的弟兄招来狠搓一顿!想想看,五粮液五百一瓶,四瓶多少钱?再加炒菜呢?
刘志国坐的位置,正与丁海霞面对面,只是隔了桌子而已,他在与大家喝酒的空档不住地偷窥丁海霞,然后就偷偷抹眼角。他的举止既没逃过丁海霞,也没逃过项未来。酒过三巡以后,大家开始轮番抢着向丁海霞敬酒,一下子掀起一个高丨潮丨,人们没有注意到,此时的刘志国已经泪水涟涟了。项未来知道丁海霞没有酒量,就有意为她挡驾,把众弟兄一个个按坐在椅子上,开口道:“今晚一处老班底相聚,增加了一位女士,而且是让人炫目的靓丽女士,这就与以往不一样了。什么不一样呢?我们说话受拘束,这一点与以往不一样了。而且副处长丁海霞性格张扬,桀骜锋利,让我们想说几段荤段子都不敢说了!”
大家哄笑。丁海霞道:“项处此言差矣,你们但说无妨。”
立即有人接茬,说:“我说一段,女士捂上耳朵啊——”项未来道:“算了算了,别让海霞姐对你印象不好产生成见,影响你日后进步。我给海霞姐提个小问题吧!”
“好啊,我洗耳恭听。”
“请问,海霞姐学什么专业?”
“哲学。”
“你对社会杂学有没有兴趣?”
“那要看是什么问题。”
“你听说过知心换命的好朋友在酒桌上要喝交杯酒吗?”
“没听说过,我只知道两口子才这么喝。”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黑色幽默’?”
“就事论事地讲,就是绝望的喜剧,病态的荒诞,阴沉的笑,大难临头时‘致命一蛰’的幽默。尼克伯克曾举了一个例子,通俗地解释了这种幽默的性质。某个被判绞刑的人,在临上绞架前,指着绞刑架故作轻松地询问刽子手:‘你肯定这玩意儿结实吗?’”
“你这么聪明怎么竟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呢?”
大家立即哄笑。刘志国勉为其难地支撑着笑脸,快速抹去眼泪。项未来在哄笑中站起身来,掬着酒杯道:“来,海霞姐,喝杯交杯酒,就算我接纳你为内当家了,全处室八个弟兄,外加证券公司的刘志国,都归你管了,你随叫我们随到,你指哪我们打哪!”
酒桌的话不可当真,但项未来并不仅仅是开个玩笑,里面夹杂了无奈和嘲讽。这一点丁海霞自然明白。但她感觉此时拂逆项未来就冲了酒桌的气氛让大家扫兴,便也站起身来掬起酒杯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来!”就与项未来掏过胳膊,率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项未来却迟迟没有喝酒,而是对大家做着鬼脸示意自己计谋得逞。丁海霞见此,便抽回胳膊,率先坐下了,然后开口问道:
“在坐的各位有没上过大学的吗?”
“没有!”大家众口一词。项未来见此感觉自己十分无趣,急忙将杯中酒掫进嘴里,然后赶紧坐下了。他现在已经越来越像个丁海霞的下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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