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舰队的丁汝昌和联合舰队的伊东祐亨起码在对信号旗的态度上是截然不同的,丁汝昌从海战的一开始就没有挂过任何信号旗,而伊东祐亨则经常悬挂一些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能理解的信号旗,战斗刚刚开始时向第一游击队发出的“随我以后”的信号被第一游击队的坪井航三解读成“向我靠拢”是一次,这次的“失控”信号旗的意思是“各自为战”除了桥立的舰长日高壮之丞大佐之外没人明白,本队的其余舰只还是簇拥在了松岛的周围去看热闹,到后来伊东只好撤销这个信号,再度担负起旗舰的职责,一直到20:00才将旗舰转移到桥立。
顺便说一下这个“失控”信号,很多中文文章里是“不管”,这是对日文望文生义而产生的误解。“失控”信号的英文是“Unable to Control”,译成日文是“管理不能”,简化就成了“不管”,并不是中文里的“旗舰不管你们了”的意思。
由于很多原因,中文有关甲午战争的资料是很少的。其实不止甲午,就没有任何一个中文资料丰富的历史题目,包括仅仅三十年前的那场文丨革丨。研究者们只好借助外文资料,日文和中文看起来相似的汉字往往会弄出来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结果。
还有一个就是联合舰队到底在大东沟海战中使用了没有所谓“下濑火药”的问题。
所谓“下濑火药”,其实就是100%的苦味酸火药,简称TNP。苦味酸在18世纪就已经作为一种鲜艳的黄色染料而为人知,在甲午战争大约20年前的1871年由德国人Hermann Sprengel发明了生产100%的方法,1886年法国人Paul Marie Eugène Vieille发现这种染料更加适合用来做无烟火药,1888年进行了爆炸试验。当时在场就有一个在大东沟海战时是严岛号副舰长的富冈定恭少佐,他当时是派往英国的造兵监督官。富冈把100%苦味酸标本带回日本以后就交给了赤羽火药制造所的技手(比技师级别低,相当于中国的技术员)下濑雅允。下濑雅允的发明是在炮弹内壁刷上漆,还在苦味酸和炮弹内壁中间灌上一层腊来解决苦味酸极易与金属反应的不稳定特性。
用下濑火药作为日本海军15公分,12公分以下克虏伯炮炮弹的装填药的决定是在1893年1月28日做出的,但是到甲午战争时生产设备还没有凑齐,所以没有赶上。下濑火药大显威风是在日俄战争中,其实只要看到北洋水师中有被联合舰队打沉的舰只,但没有打废的舰只这个事实就知道在甲午海战中日本海军没有使用下濑火药。
言归正传。乘着联合舰队因为旗舰松岛受损而产生混乱的时机,开始向西北方向退却。
(17:00时的阵势)
这时去追赶来远,经远和靖远的第一游击队,在16:30分咬住了经远,经远于17:30分被击沉,17:45分第一游击队接到了17:40分松岛发出的“回归本队”信号,到两队汇合已经是18:30分了。
当天日落时刻是17:40,考虑到天色已晚,旗舰已经失去战斗力,比叡,西京丸失踪,加上北洋水师也拥有鱼雷艇,追上去打夜战联合舰队占上风的把握不是很大,18:00伊东祐亨决定收兵。
大东沟海战就这么结束了。
(二十六)
大东沟海战,联合舰队赢了。确实是这样,联合舰队没有沉船,除了松岛,比叡和赤成受伤严重失去战斗力,严岛,浪速进水之外,其余的战斗力还在,必须承认联合舰队赢了。联合舰队赢在什么地方?首先赢在了对海权(Sea Power)的理解,1890年马汉的名著《海上权力史论》(The Influence of Sea Power Upon History, 1660-1783)出版以后,军令部立即将其译成日文,后又在1896年由海军的水交社正式出版。
其次是胜利在日本全国上下对胜利的追求,从天皇开始拿出内帑,到全国官员减棒来凑钱购买军舰。
最后是海军的训练和灵活柔软的战略战术应用。比如用大量的速射炮来对付30.5公分的巨炮,用速度来对付吨位,自始至终地坚持一字纵队的编队行动,无论是第一游击队还是本队一直到海战的最后队形始终不乱,从开战前几年就开始认真地测量北洋舰队舰只的注目点的确切高度。
而北洋舰队呢?有舰队无长官,有阵势无指挥,有敌人无目标,有组织无纪律。
从战斗一开始丁汝昌即受伤不能指挥,可是丁汝昌并没有将指挥权明确移交给谁,造成在五个小时的海战中北洋舰队并无实际上的最高司令官,在一开始摆出了一字横队以后,在没有人去过问这个横队的目的,进展和维护,所以几乎在联合舰队第一轮炮火之后这个横队就已经支离破碎,几乎不存在了。除了济远号可耻的逃跑以外,在第一回合战斗时左翼来远,致远和广甲三舰一起追打联合舰队最小的炮舰赤城号也是不可宽恕的失误,而且居然还被赤城逃脱。
所有的一切,作为舰队司令的提督丁汝昌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的舰队战略思想不足,他的舰队的训练不足,他的舰队的通讯手段不足,他的舰队的燃料,弹药不足,他的舰队一切似乎都不足。可以这么说,只要看有这么多“不足”,丁汝昌就不是一个合格的舰队司令。
不要企图把责任推到李鸿章甚至西太后身上,人们要问的是,作为舰队司令的丁汝昌是否真的知道他的职责?当然,丁汝昌不但不是海军军人,他也不能算军人,他只是李鸿章手下的一介奴才,你无法用军人的荣誉感来要求他。但作为李鸿章的私家水师总管,他对得起李鸿章了。他受伤不下火线,他没有临阵逃脱,最重要的是,他所带领的这支舰队,还没有被联合舰队消灭。
其实,北洋舰队在大东沟海战中并不是像人们想象中败的那么惨。
损失了超勇,扬威,致远和经远这四艘军舰,旗舰定远也几乎丧失作战能力,其余各舰除率先逃跑的济远之外,几乎都无法立即重返战场,这还不算大败?
北洋舰队是失败了,而且是大败。但不是伤筋动骨的大败,对于一支舰队来说,北洋舰队在大东沟海战中受到的损失只是皮肉之伤。从过去到将来,真正强大的舰队在受到比这个更大的打击之后,也只是默默地包扎好伤口,修好军舰,装上燃料炮弹继续战斗,因为中弹159发的定远还在,中弹200发的镇远还在,定远和镇远的30.5公分大炮还在,“不沉的定远”这个神话依然健在,而且经过大东沟海战,这个神话对日本舰队带来的精神压力比以前更大了,从“不沉的定远”到了“定远不沉”。
联合舰队真的还敢再来一场?
只要看看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伊东祐亨在大东沟海战以后的举动就知道此言非虚了。第二天把旗舰从松岛改成了桥立的联合舰队,到威海卫去转悠了一圈没找到北洋舰队又回去了,据说是司令长官伊东中将在前一天注意到了定远和镇远退却的方向是先向西北后转向南,因此推测失去了威海卫云云。其实伊东不会不知道北洋舰队的修船设备全在旅顺,不可能去威海卫的——伊东是不想再和北洋舰队交锋了。
伊东如果真想再和北洋舰队切磋的话,前一天晚上就应该追上去,不少战时研究家都已经指出了这一点。其实这是很好理解的,这也就是军令部长桦山资纪冒生命危险也要亲自到战场来督战的真实原因,他怕伊东在关键时刻放虎归山。
从上次丰岛海战坪井航三放走了济远到这次伊东放弃追击,再到后来的日俄战争,太平洋战争这种事例一再重演,原因何在?其实很简单,这三次战争都是穷国日本对富国和大国的战争,在国家战略开始的赌博,到了战斗层次肯定会有指挥员临到头时被可能遭到的损失数字所扰,不敢轻易孤注一掷。五十年后栗田健男中将在莱特湾那次“神秘的调头”其实一点不神秘,五十年前的平井和伊东就已经是这样做的了,而他们都带有同样的遗传因子。
但是这次的坪井和伊东比他们的后辈要辛运的多,因为和他们的后辈犯的哪怕最微小的错误都会被人利用不同,他们犯的所有错误都被他们的对手所犯的更大的错误所弥补。作为海军同行,伊东祐亨知道自己已经占了上风;根据经验,他也知道北洋舰队已经放弃了和他争夺制海权,当然也可能从一开始北洋方面就根本没有争夺什么劳什子“制海权”的想法;但同样作为海军同行,伊东祐亨也知道北洋舰队还在,定远还在,镇远还在,那恐怖的30.5公分炮还在,那是些完全可能把联合舰队的任何一艘军舰送去海底的令人颤栗的东西。日本是个穷国,日本是个小国,日本丢不起军舰,哪怕是一艘最小的赤城号也丢不起。买军舰要钱,那些都是从裤腰带上省下来的,伊东不敢冒这个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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