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心中长长哦了一声。
昨晚那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
厉害啊,比想象中年纪还小。
一群人虚情假意地客气了一会,便说要向文臻请教厨艺。
出乎她们意料,文臻毫不推辞,一口答应,还兴致勃勃挽起袖子,说刚学了一手,正好给各位嫂子姐妹们品鉴品鉴。
一众来之前算定文臻一定会藏私,已经商量好如何相互配合挤兑她的女人们面面相觑,随即目光发亮蜂拥而入厨房。
半晌后。
厨房浓烟滚滚。
一堆人狂奔而出。
你踩了我的脚,我歪了你的髻。
一个黄衣少女抖着自己被烟灰弄脏的裙子大叫:“你怎么连生火都不会!”
文臻探出一张乌漆抹黑的脸,一脸无辜,“老祖宗没教我生火啊!”
又一个粉衣少女尖叫着奔出,“鱼不晾干不能带水下油锅你不知道吗!”
“啊是吗?老祖宗没教我这个呢。”
“老祖宗怎么会教你这个,这个三岁孩子都知道!”
“是吗?三岁的闻家孩子才知道吧?”文臻惊讶,“抱歉我没在闻家长大呢。”
片刻静默,随即有人吸口气。
想起来了,这位在外长大,传说中也不会厨艺。
老祖宗真会挑她来传授绝学?赌气呢这是?厨艺又不是什么能一蹴而就的技艺,这一夜天,能学个啥?
“你是故意的吧?”有人狐疑。
“是啊,”文臻的眼睫眨啊眨,“嫂子姐妹们别急着走,多呆会儿,我刚才这是没发挥好。”
“不了。”有人道,“厨房烟火气太重,还是算了吧。老祖宗教了你什么,你口述给咱们听也一样。”
文臻看一眼,是那个叫君莫晓的。
这姑娘刚才就没进厨房,此刻似笑非笑抱臂靠在门边,一脸的兴味。
“行啊,”文臻有求必应,“老祖宗昨夜教我包了一夜的包子,你们要不要听听包子怎么包?”
众人立即神情索然。
身为闻家人,除了少数几个实在厨艺没天分的,其余人没有不会包包子的,大家厨艺世家出身,都知道这技艺打好基础之后,更多的是看天赋。
有人天生味觉精细,对食材搭配心有灵犀,出手不凡,哪怕一个用料一模一样的炒青菜,都能比别人做得有滋味,这是学不来的。
所以大家这么多年垂涎老祖宗的,不过是他伺候皇族一辈子得来的内廷饮食之秘罢了。
比如哪种菜色最受陛下青睐,比如各宫贵主儿和重臣们都是什么样的口味喜好,又都有什么样的饮食忌讳。
这些都是要紧东西,摸准了自然得以飞黄腾达,谬误则难以立足甚至万劫不复。
宫中御厨无数,人人都有绝活,闻家能这许多代都独霸御厨房,自然也有不能为常人所知的专门能抓住皇族味蕾的独门秘技。
闻家的厨艺考校在即,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菜色,想着皇宫为天下第一富贵地,因此选择的多是珍稀食材,谁也没想过去做最普通的包子,更不愿意在这种注定不登大雅之堂的食物上浪费时间。
众人对视一眼,瞬间仿佛得了共识,打着哈哈三三两两向外走,文臻也不矫情留客,笑眯眯抱臂看着众人离开。
君莫晓翻个白眼,走得最快,闻近纯则走在最后,这少女步履不急不慢,裙不动钗不摇,一看就是修炼多年的走姿端庄,文臻想到昨晚发生的事,不由笑了笑。
恰逢此时闻近纯忽然扶着门边回头,眼神冷淡地盯住了她,文臻并没有因为被那有些人的目光盯住便敛了笑容,反而嘴角弧度更大了些。
“妹妹还有什么话儿吗?”
闻近纯也扯扯嘴角,眼中似有星火一闪。
“真真姐姐这一手,真以为能糊弄住所有人吗?”
“哈?”文臻表情略傻。
“老祖宗不会看中你,”闻近纯淡淡道,“或许他一时赌气,指点你一二,是做包子也好,做燕窝也好,总长久不了。你为此煞费心思戏弄大家,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妹妹真聪明呢,”文臻诚恳地道,“你猜得一点不错,老祖宗其实啥都没教我,还非要我担这个锅。”
她一脸丧地张开手臂,“我需要安慰,来抱抱哈。”
这种时候,越说真话越没人信。
闻近纯笑了笑,居然还是礼貌的,随即转身就走。
倒是一直默默跟着她的丫鬟,远远抛下一句话。
“烂泥,就别想着能扶上墙了!”
文臻收回手臂,顺手把门给关了,两个刚才还在的丫鬟,一眨眼又不知道去哪了,文臻也不理会,回去补觉,之后的时间果然很清净,清净到再次无人理会,文臻却在黄昏的时候醒来,简单炒了几个菜,找出笔墨,写了几个大字贴在锅盖上挂上墙头。
片刻后,闻至味蹬蹬蹬的脚步声走到隔壁墙下,似乎愤愤骂了一声,过了一会,墙头迎春花簌簌颤动,冒出一个褐色的坛子。
坛子落下来三四个,文臻接了放在一边,闻至味下来,目光古怪地看她一眼,道:“你要酒和油做什么?”
“炒菜呀。”
“骗鬼呢。”
“我说老爷子,你是闻家上代家主,想必很心疼你们闻家的财物和子弟吧?”
“他们不死我这心倒是天天疼!”闻至味皱眉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古古怪怪的。”
“再不吃菜要冷了啊!”文臻敲碗。
“死丫头,敲什么敲,要是在宫里,筷子敢碰到碗,少说一顿鞭子。”
“我又不去宫里。”文臻呵呵,老头子的秘技她没兴趣,闻家她也没兴趣,今晚最好也别太平,她有事要忙呢!
“今儿这菜淡了点。”
“你胖成这样,高血压高血脂少不了,不能重油盐。当然,不想吃就扔掉吧。不能勉强呢。”
闻至味哼一声,下筷如风,偶尔瞟她一眼。
面前的少女,雪团似的,身材和五官都娇小,瞳仁却比常人大一圈,便显得那眸子乌黑莹润,转侧生光,唇略厚些,微微嘟着,不笑时也似在娇嗔,整个人蜜糖罐儿似的,天生的芬芳醇甜。
他在心底默默叹口气,真是个矛盾的人儿。
他是御厨,妙手治馔,却很少吃过自己的菜,一辈子都烧菜侍候人去了,回家后,家人都只想从他这掏摸到更多更好的东西,从没有人关心过他自己喜欢吃什么,能吃什么。
最后却是一个对闻家不怀好意的小女子,知道他不能重盐。
直到快搁了筷子,他才含糊不清地道:“你这丫头,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对外人,凉薄得狠呐。”
“老爷子你吃完不走,这是想帮我洗碗吗?”文臻笑盈盈,仿佛闻至味是在夸她。
闻至味筷子一丢,站起身,鬓边红花微颤,一眨眼熊似的身躯便到了墙边。
迎春花丛一阵猛烈震动。
老头子瓮声瓮气的声音越过墙头。
“别折腾太狠了,啊。”
老头子莫名其妙的话,文臻自然是不管的,收拾碗筷,干好该干的活之后,又把院门的门轴上好了油,又抽开了门栓,便早早洗洗睡了,然后在夜色最深的时候准时醒来。
整个闻家大院已经陷入寂静,远处巡夜的梆子声隐隐传来,击不破这夜的浓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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