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佬!”岳昆仑一声大喊,心中惊喜交加。剃头佬果然没有死!剃头佬活着走到兰姆伽了!但这个“走”字很值得怀疑,他一双枯瘦的手掌上糊满了泥沙,他是用手“走”着来的!
剃头佬嘴角动动,冲岳昆仑挤出了一丝笑意,笑得无比难看。
岳昆仑一把将剃头佬抱了,死死地抱着,眼里泪光闪动,“你还活着……我知道你能活下来……”
“你个港都……”剃头佬虚弱地骂,“老子哪这么容易死,老子且活着……”
岳昆仑把剃头佬直接送去了野战医院,医生都认为剃头佬能活到现在是个奇迹。那天剃头佬自己也不知道被水冲出了多远,抱着一棵浮树死也不撒手,稀里糊涂被冲上了一个河滩,之后一直往西北方向走,走出了野人山走进了印度;只要有人的地方,剃头佬就能活着,他一路讨饭一路打听,言语不通,就拿身上的青天白日徽章给人家看,印度人明白他是要找中国军队;剃头佬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爬,气息奄奄地爬到了兰姆伽。卫兵问他原来的部队番号,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他就记得岳昆仑,他说他要找岳昆仑,岳昆仑是他的战友,是他的弟兄。他相信岳昆仑一定活着到了这里。
剃头佬就这样在兰姆伽住下了,他说猫有九条命,可他剃头佬有十条命,阎王都怕收他。剃头佬的生命力确实顽强。刚到兰姆伽的时候,他就跟条浑身长满烂疮的癞皮狗似的,还染了疟疾,一双脚已经烂得没法要了,人虚弱得就像一张草纸、一点火苗,手指一点就得破,轻轻吹口气就得灭。可没到三个月,这张纸又坚韧得像块铁皮,这点火又呼呼地烧了起来,烧得邪性,差点没把扎姆给弄死。这是1942年过年的事,是驻印军在兰姆伽过的第一个年。
日期:2009-08-31 15:56:55
营区里一派喜庆,每个单位的门口都贴了春联和倒福。远离中国的游子,似乎更为看重传统的节日,这是与祖国连接的纽带,他们在时刻提醒着自己是中国人。新兵训练处是驻印军总指挥部的直属单位,指挥部组织大家会了餐,史迪威还亲自到场讲了话。吃完了年夜饭,大伙闹哄哄地散了,各回各的宿舍。
岳昆仑七个人现在被编在一个班里,费卯之前的少尉身份也被查实,因为不肯回原来的部队,被削成了上士,当了他们的班长。刚进门,剃头佬就一头扎进了床底,变戏法一样掏出了一副麻将和一副牌九。
“操!哪弄的?”费卯眼睛也在发光。
“问得多新鲜,我还能屙出来。跟刚从国内来的学生兵买的。”
剃头佬把东西哗地倒在一张铺上,“都把钱掏出来,今晚谁都得来,一个都不许跑!憋死老子了——”
剃头佬拿起一张牌用手指在底部一捻,大喝一声:“发财!”牌啪地拍到铺上,果然是一张发财。一班人的赌瘾都叫剃头佬勾上来了,个个拼床铺拖板凳,一副大干一场的模样。
“条例不让耍钱。”岳昆仑在一边提醒。
剃头佬横岳昆仑一眼,一边啪啪地码牌,“你这人就是个死心眼。平日不让也就算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是过年!天皇老子也得歇一天。你,还有你,”剃头佬踢花子一脚,“拿毯子把窗子蒙了。”这就是剃头佬的好处,总不拿自己当外人,为人豪爽,出手又大方,一段时间混下来,和一班人处成了兄弟。
花子和大个儿得令,颠颠儿地去干活了。岳昆仑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自己的铺位。确实也该让他们放松下了。这段时间的训练扎姆成心整人,一个个都累得够呛。
耳边是噼噼啪啪的打牌声,还有弟兄们或高兴或恼怒的叫骂,岳昆仑躺在铺上,双手枕着头,那一张张脸又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去年的今天,是他和一连开进缅甸的日子,那时候他还是个新兵,什么都不懂。畹町的九谷桥前面,一连停下来。连长站上车顶向弟兄们敬酒,他说他想家里那顿热气腾腾的团圆饭,想被窝里媳妇暖烘烘的身子。那时候一连弟兄们都在,一个一个都活得好好的,都说是为了叫孩子们不再像他们一样,才进缅甸打鬼子。这才一年,一连就剩了他和周简。周简带着那些孩子不知道有没有安全回去,他现在应该在家过年了吧?爷爷一个人住在山里,不知道这个年怎么过……
岳昆仑正胡乱想着,尖利的哨子声把他扯回了现实。
是紧急集合的哨音,岳昆仑一下翻起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扎姆隔三岔五就会给他们来一次,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从哨子吹响就开始计时,只要有一个在规定时间里没能全副装备站进队列的,全班一起受罚。深更半夜负重跑二十公里越野,第二天还得照常起床训练,是个人都受不了。私底下剃头佬早把扎姆家所有的母系问候了个遍。
房里炸了窝,收牌的抢钱的找鞋的咒骂的,一通鸡飞狗跳。
门被一脚踢开,扎姆面色铁青地进来,一班人石化。
牌还没来得及藏好,扎姆抓起一把,在空中一松手。麻将牌九哗哗落地,花子心惊肉跳,他不知道扎姆会怎么处罚他们。
扎姆阴冷的目光在一张张脸上逗留,一班人都有被蛇信子舔过脸的感觉。
“很好。”扎姆终于开口了,“是谁提供的赌具?”
一班人石雕一样站着,没有一人回答。
“你们这群既肮脏又胆小的中国猪猡,有胆做没胆承认吗?”扎姆正走到花子跟前,对着花子的脸一声大吼:“回答我——!”
花子吓得一哆嗦,两腿晃下又站直了。
“二等兵,回答我。”扎姆逼视着花子。
“报告长官,我……我不知道——!”花子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你说你不知道?”扎姆握紧了拳头。
“是的长官,我不知道!”
扎姆暴怒了,右手一下捏住花子的脸,左手猛地往花子的嘴里使劲塞一个东西。是一张牌九。扎姆的脸因愤怒而充血,左手在用力转动,试图把那张牌九塞进去。花子牙关紧闭,那张坚硬的牌九磨破了嘴唇、磨破了牙龈,血渗进嘴里既腥又甜。
花子不打算张嘴,死也不张!那耻辱的一幕又在眼前显现——武士刀冰冷地架在脖上,两个日本浪人在逼他张嘴,手里托着一坨马粪。旁边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中国人,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花子不想死,他张了嘴。两个日本浪人的狂笑永远刻进了他的心底。
“说——!你知不知道?!”
扎姆的脸因为过于贴近而模糊。花子流泪了,不是因为嘴里的痛,那痛苦来自心底。
“是老子做的——!”剃头佬一声怒吼。
扎姆站在剃头佬面前,手里还捏着那张牌九,上面粘了花子的血。
扎姆死盯着剃头佬的眼睛。剃头佬的目光非但不让,还透出了挑衅,右手慢慢伸进裤兜。
岳昆仑心中一凛,他了解剃头佬,要出事了!
扎姆手上的牌九还没接触上剃头佬的脸,手腕被啪地钳住,剃头佬出手了。接下来的动作快如闪电,众人人眼一花,扎姆已被弄翻。剃头佬左膝顶住扎姆胸口,右手一挥,一道白光奔着扎姆咽喉割下。一班人眼一闭,心想扎姆完了,他们都知道剃头佬的那把剃刀。
一声金属撞击的脆音,一班人猛地睁开眼——岳昆仑的武士短刀磕飞了剃头佬的剃刀,剃刀钉在墙上嗡嗡颤动。剃头佬一声大吼,向剃刀飞扑而去。岳昆仑刀刃一翻,刀身横扫上剃头佬的胫骨,剃头佬咕咚倒地。还没等剃头佬翻起,几声拉动枪栓的声音,宪兵的枪管对准了剃头佬。
史迪威的办公室里扎姆惊魂未定,喋喋不休的话语近乎于控诉。
“将军,这是蓄意谋杀!如果不执行枪决,还有哪个美国军官愿意继续留在兰姆伽,还有哪个美国教官敢训练这些中国猪——”
“中校!”一直默不作声的史迪威严厉地打断扎姆的话,“请注意你的措辞。中国士兵从不缺乏吃苦耐劳和勇敢作战的精神,只要给他们规范的训练和良好的装备,他们不会比世界上任何一支军队差。你对他们缺少了尊重。”
“将军,你不是也说中国军官克扣军饷、腐败无能吗?罗卓英就是被将军……”
“中校,”史迪威再一次打断扎姆的话,对此人他已经有些厌恶了,“我们讨论的是中国士兵。对你被攻击的事指挥部会讨论后再作处理,出去吧。”
扎姆不甘愿地站起身,刚要敬礼告辞,一个卫兵推门进来。
“报告将军,一群中国士兵聚在指挥部门外,要求见将军。”
日期:2009-09-01 15:4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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