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吏员来收取贴卷时,刘德室满面是汗,但见他忽然起身,走到中庭,对着前厅帘子后的潘侍郎长拜,“晚生斗胆,有上请!”
所谓“上请”,便是考试中举子对试卷有疑惑,或者有什么额外的请求,都可隔着帘子对主司说。
垂帘后的潘炎很快答道,“但说无妨。”
“某只留心诗赋章句,不曾工贴经,恐这次会首场即落第。”刘德室战战兢兢。
“你考多少次了?”垂帘后潘炎询问说。
刘德室将额伏在地上,又惶恐又害怕,“长跪回禀礼侍,十有五载矣。”
潘炎叹口气,可接下来语气却很决绝,“既然有十五年了,怎不知要学考贴经?想必自恃春闱赎贴之惯例,心存侥幸罢了。”
“晚生,晚生......”刘德室悲怆地将手死死抓住额头前的泥土,指甲几乎要流出血来,声音都沙哑万分,“乞求......”
“只知寻章摘句,不知经书大义,不足为训,也好给天下举子面明鉴!”潘炎说完,便示意春闱首场贴经考试终结。
刘德室如五雷轰顶,彻底绝望,他往下趴着,瘫在了中庭,东西二廊的举子们有的叹息,有的则发出嗤笑之声,还有的人捶胸顿足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只有高岳和卫次公推开书案,走了下来,要搀扶刘德室起来。
此刻垂帘依次拉起,潘炎站在那里,语气缓和了些,他对左右的吏员说到,“将这位举子慢慢扶出去,可上请却不许。”
这时楼宇上的三位,也都叹息几声,依次下楼,自后门离去,又去替皇帝监察吏部都堂里的明经考试了。
吏员便也下来,要和高岳、卫次公一道搬动刘德室。
“芳斋兄,我们先回去再说。”高岳劝慰道,唉,他先前曾劝过刘德室要在考前多诵读大经,可刘德室还满心以为今年科举可继续“赎贴”。
可刘德室的十指继续扒在中庭的泥土间,血都渗出来了,身躯如石块般沉重,扶也扶不起来,拖也拖不动,嘴角发出不甘又不敢的呜呜哀鸣,这是对着潘炎而发的,“乞求,乞求能以诗赎贴,乞求......”
而潘炎只是摇摇头,便转身自前厅侧门离去了。
首场贴经,结束。
其后便于南院宣告了首场贴经的去留,即为“每场定去留”。
贴经最终公布的结果是,十通其五方可,通过者才能于次日进行下场考试。
高岳的贴经,十通其八,通过。
卫次公的贴经,全部通过。
郑絪,全部通过。
那迟到的黎逢,全部通过。
独孤良器,十通其七,通过。
朱遂、王表全都是十通其五,恰好通过。
刘德室十通其四,首场下第。
那七十岁的张谭,十通仅其三,首场也下第。
刘德室一日之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高岳和卫次公不忍心再叫他步行回务本坊,于是雇了架篮舆,叫人挑着,二人在后面跟着,要将他送回务本坊国子监歇息。
谁想刘德室在过兴道坊时,在篮舆内遭受不住,又耻于回国子监,突然翻身跌落下来,倒在街道的尘土当中,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就躺在那里,挥动拳头锤打地面,嚎啕大哭起来。
“行卷不被人收,才学不得主司赏识,门第孤立无援,科场命运又多舛如此,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扯下幞头,发髻散乱,声嘶力竭地重复着“我该如何办”。
连一向愤青的卫次公也不禁坐在路边,不知该如何劝解,也是泪如雨下。
乱舞的灰尘当中,高岳抓住了刘德室胳膊,极力劝说道,“芳斋兄,不要灰心丧气,来年总结教训,再博一次,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谁想到刘德室哭得更凄惨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反手抓住高岳的衣袖,“我,出自陇西,在家乡还有个妻子,新婚不及一年时我便到这长安城来应举,转忽间这么多年过去了,穷困潦倒,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考了十五次,十五次都黜于礼部,家乡又遭西蕃侵掠,迄今父母是生是死、妻子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这一辈子难道就困在这小小的科场,一事无成失意而死吗?”
“听着......”高岳刚待继续劝解他。
一声更为苍老凄厉的哭声传来,这下三人都呆了,连刘德室也停止哭泣:
街道那边,七十岁再度下第的张谭,像个枯柴精般,仰着头叉着嶙峋的双腿,哀哭着向他们踱来。
和刘德室比较起来,这位七十岁的张谭才是真真正正的可怜人,属于他的生命已所剩无几,人生的机遇早已荡然无存。他只是出于一种“活下去”的本能,来参加他生命当中的第三十一次春闱,除去长安城因战乱而不得不停止贡举的那些年头,他的一生所有意义,都已消磨在礼部南院局狭的庑廊和中庭当中,当时光的终点来到时,张谭这个人,将和他这辈子里不断补署改动的其他名字一道,消散在长安城的车马之尘里,彻底湮没无闻。
所以首场即下第的张谭,感到的是一种痛彻入骨的残忍绝望,他浑浑噩噩地随着人群,从安上门里走到街道上,跌跌撞撞,他还能记得回务本坊的道路:顺着朱雀大街,再自兴道坊西南隅拐过去。
但到了转角路口处时,张谭背禁不住佝偻起来,他的半个胳膊也痛苦蜷曲,身体像个折弯的枯木,再也无法往前挪动半步了。
这下刘德室也不哭了,他和卫次公、高岳三人急忙走过去,“老丈,老丈”地呼喊着跪在地上的张谭。
张谭仰起脸来,望着嚣嚣黄尘上的天空,用苍老嘶哑的声调喊到,“古人有遗言,天地如掌阔。我行三十载,青云路未达。身如石上草,根蒂浅难活。人人皆爱春,我独愁花发......”说完,张谭急火攻心,口鼻歪斜,胸口急剧起伏,痰鸣如雷般涌上来,当即就倒在高岳的怀里。
高岳扶着张谭,重量几乎是没有的,瘦骨嶙嶙,当即心中一阵痛惜,就好像抱着自己的爷爷一样。
刘德室则号哭起来,他伸出手来,抚摸拍打着只有气息只出没进的张谭,“老丈你可不能死啊,我都想开了,就算咱们是石上草,也得想法子活下去,总有得到贵人提携的那一日,老丈啊老丈!”
那边卫次公也呼喊起来,可是张谭早已如风中残烛,今日礼部闱里的这股寒风,彻底把残剩的那点火给彻底熄灭了——张谭眼白上吊,口角流涎,手足僵直,就这样死在了高岳的怀里。
高岳咬着牙,用手指摸着张谭那干枯惨白的几缕头发,良久不做声。
长安城朱雀大街上,身着朱紫章服的官宦们已然下朝,各个乘车骑马,自皇城川流不息地望着各坊宅第里走动,根本没人把这位七十岁还首场下第的贫苦老者的死摆在心上,只有高岳、刘德室和卫次公三位穷酸太学生,在滚滚烟尘里,搂着张谭骨瘦如柴的尸体,在长安城初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兴道坊西南隅,至德女冠邻靠街道的一座楼阁里,那个秀发乌黑白色羽衣的女冠,就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其下发生的一切,看到了刘德室的号哭,也看到了张谭的殒命,不由得产生些相通的愁绪来,纤手握着那柄拂尘,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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