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康熙用手指着东珠,“你的胆子怎么如此之大,你真的以为朕办不了你?”
“奴婢没有这样以为。奴婢只知道斯人已去,恨又奈何?秦穆公曾三败于晋,誓不服输,发愤图强,终杀败晋军威震诸侯;越王勾践被俘吴国,养马为奴,卧薪尝胆,终横扫吴国成就霸业。宋时岳飞不忘靖康之耻,转战疆场屡立汗功,名扬千古。没有人能坐等事成,怨天尤人自苦自悲,又有何用?”
东珠的一席话在殿内响起,如鼓声阵阵,敲打着康熙的心。
他没有说话。
“别去怨辅臣,也别去怨那些遗老,皇上应该想一想为什么开国之君、乱世枭雄总比太平天子更能获得臣民的尊重。”东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得有些多了,但是她想说。
在她说完这一袭振聋发聩的话语之后,殿里静极了,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天子不再以喷火的目光狠狠盯着她,而是转而去看眼前那些历朝历代的精品瓷器,透过它们,他仿佛看到了朝代变更,沧海沉浮,仿佛看到了朝堂之上,一位位或是英明或是昏庸的掌权者。是的,在风起云涌、权力角逐的朝堂上,自怨自艾又有何用?
过了半晌,少年天子终于开口了,只是令东珠十分意外。
天子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那么,看来自己的话他没听进去。
激将法失效了?
东珠有些负气。
跪了安,便朝外走去,身后又传来两个字“传膳”。
有些意外,随即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
自己的话,他终究还是听进去了。
但是,东珠没有想到,更大的风波还在后面,自己与康熙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又被撕开更大的裂口。
从正月间开始的黄、白旗争地风波,因为鳌拜的快刀斩乱麻而悲壮结局。
反对换地的户部尚书苏纳海、直隶总督朱昌祚、巡抚王登联三人被冠以“藐视上命”“拨地迟误”的罪名处以死罪。
在御花园靶场射箭的康熙一次次将弓张开,一次次将箭射入靶心,十一月的天气已然河湖结冰,可在这样的天气里他的汗水早已浸湿了龙袍。
“皇上,皇上的旨意明明批准刑部拟定的处罚,将三人各鞭一百,没收家产,其实这已经是重罚了。这三人并无过错,只是惹了鳌拜。可没想到,鳌拜不顾刑部的公议,更不顾皇上的圣裁,竟矫旨将三人处死。如今,朝廷上下,天怒人怨,外面人都在说……”明珠看康熙神色不对,便将话留了一半。
“说啊,说下去。”康熙冷笑,“都在说朕这个皇上是个摆设,没用的废物,连三个为民请命的清官都保不住,对不对?”
明珠不敢应答,只跪了下去。
费扬古站在康熙身后,不发一语,这样的形势早在预料之中。
只是看到池边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暗叫不好。
东珠对朝中之事恍然不知,只是趁着夜色出来溜她的“雪球”。
雪球就是那头小猪,如今已然长大,身上穿着云姑给做的马甲,脚上还套着四个可爱的小脚套。
坐在池边,东珠轻轻抚着雪球:“你怎么长得这么快呢?再这样长下去,我可没办法藏你了。顾总管已经暗示过好几次了。要把你送去做菜……”
她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毫无预兆。
她从没有想到,自己的雪球会成为康熙泄愤的对象。
所以,当雪球中箭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她指着雪球问手执金弓的康熙。
“没有为什么。”他的态度冷若寒冰,“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对你,或许可以有一时的放纵,但不可能永远让你越矩。”
眼泪在眼圈中打晃儿,她很想争辩。
可是当她看到费扬古眼中的忧虑与暗示,她便清醒过来。
是的,如果按规矩,是她有错在先。
所以,她不能为雪球和自己主张什么,她只有忍。
于是,她只能噙着泪,看着康熙在她面前扬长而去。
晚膳时,依旧是东珠试菜。
当东珠试完一道蜜汁火炙小排时,康熙突然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这道菜好吃吗?”
她点了点头:“皇上可以尝尝。”
康熙夹起来细细嚼着:“你亲手喂大的猪,味道果然不错。”
东珠手中的筷子“叭”的一下掉到了地上。
她面色如冰、惨白如雪。
“你吃的,是你亲手养了十个月的猪。在你眼里,它是玩伴,是雪球。而在众人的眼里,它不过只是猪,是餐桌上的一道菜。”康熙又夹了一块,吃得极香。
东珠终于抑制不住泪如泉涌,她狠狠瞪着康熙:“就像王登联、苏纳海、朱昌祚,在众人眼中不过是皇家的奴才,死就死了,可是在皇上眼中,他们才是忠臣,是不可替代的。皇上是想告诉东珠这个道理吗?然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皇上的痛为什么要强加在东珠身上?”
康熙冷哼一声,那目光如剑仿佛直射入东珠的心底,恨不得剑剑饮血。
“因为我是他们的女儿!”东珠喊了出来,“够了,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你讨厌我,甚至恨我。干吗还留我在宫里?你干脆逐我出宫,一了百了,我们眼不见心不烦!”
“哼”!又是冷冷地一哼。
“我讨厌你,皇上。”压抑了一年多的愤恨与委屈在此时全部爆发出来,“你为什么要纳我为妃?不仅是我,就是赫舍里·芸芳、博尔济吉特·乌兰,我们都一样,在你眼中不过是个身份。你瞧不起我们身后的背景,你讨厌我们辅臣之女的身份,可是你又不得不让我们入宫。这就是悲哀。你的悲哀,也是我们的悲哀。所不同的是,你的悲哀不是我们造成的。而我们的悲哀却全都因你而起!”
康熙的脸变的铁青,目中仿佛喷火一般,他紧紧按住东珠的肩头,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怪物。
“你不想别人左右你,你不想要这种带着枷锁的婚姻。可是你不想却不能拒绝,你讨厌你又偏得利用。你以为你有多委屈有多无奈。然而不管怎样,你还能利用,我们对你也总还有价值。可是你对我们又有什么呢?”东珠完全失去了理智,“是无尽的悲辛!”
“叭”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东珠的脸上。
“滚,你给我滚。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康熙也失去了理智。
意外又一次出现。
短暂的怔愣之后,一抹笑容幽然出现在东珠的脸上,和着未干的泪痕,衬着那吓人的红手印,她行了一个蹲安礼:“钮祜禄·东珠叩谢皇上恩典!”
随即,她转身而去。
走的亭亭如风。
“咣当!”在她的身后,多少官瓷古玩玉器就那样化为瓦砾。
而她全然不顾,她心里所想的是要不要跟云姑去告别,想来想去,还是不要了,会吓坏她的,以后找机会再说吧。
她像出笼的小鸟一样,在宫径中肆意跑了起来。
风吹乱了她的发丝,掀起了她的裙脚,她全然不顾,直往顺贞门而去。
是的,她是从这里进来的,如今她要从这里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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