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泉置里里外外,一共二十七间屋子,其中十五间是给行客住宿吃饭的传舍,再刨除厨房、办公室、存放文件的仓库,剩下的几间,要平分给三十多人,显然不可能。
所以悬泉置内,唯独置啬夫徐奉德拥有单独一间屋子,一般的徒、卒,需要挤在大通铺睡,任弘他们这些小吏,则两两混住。
任弘和夏丁卯住在一个屋,屋子矮小狭窄,连家具都没放置多少,仅有左右各一个卧榻,中间有张案几,上面放着小巧的铜灯盏,这年头膏油金贵,灯烛轻易不能点,四周一片昏暗。
夏翁今天揉了一天的面,又在大热天里烤馕,没有叫一句苦,实则却已累坏了,回来以后便酣然入睡。
任弘却睡不着,卧榻上铺了两层麦秆,又加了一层蒲席,仍是有些硬,他翻来覆去,想着白天的事。
今天,置啬夫徐奉德听到任弘将烤馕和汉兵常吃的军粮做对比后,便明白了他的打算。
“你是想将此物,向那傅介子献上?”
但还不等任弘详细解释自己的计划,徐奉德却打了个哈欠,对他道:“不必与我细说,这些话,你留着在那位傅公面前好好表现罢。”
言罢转身离去,招呼悬泉置的众人,将这二十几个烤馕分了吃,还给任弘丢下一句话:
“既然让你全权筹办此事,老朽啊,就什么都不管了!”
这放权倒也放得彻底,让任弘有些发怔,还是夏丁卯对他说道:
“徐啬夫就是说话难听,心里却一直念着将悬泉置经营好,对置所里的众人,也一直关切,君子也不例外,毕竟徐啬夫,也是看着君子长大的啊。”
“虽然过去,徐啬夫有意让君子留在悬泉置,可既然君子去意已决,他也希望你能遂愿。”
夏丁卯又感慨道:“十多年前,老朽带着君子来到敦煌,在悬泉置落脚,多亏了徐啬夫收留。本以为这边塞苦寒之地,皆是穷凶极恶之徒,可没想到,遇到的,多是善人啊。”
任弘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些话,也暗自发誓:“哪怕我离开了此地,也绝不会忘了悬泉置,更不会忘了这里的人!”
按任弘推测,傅介子还有七八天才到,他的准备,还来得及……
夜色渐深,任弘的眼皮也开始打架,在卧榻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鸡已叫过两遍,他才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
悬泉置门口旋即传来大声呼喊:
“速速开门!有郡府传书送到!”
“搁在两千年后,送快递的也不会来这么早啊。”
任弘一边吐槽,一边披上件袍子,匆匆出门,河西地区昼夜温差大,白天的敦煌戈壁酷热无比,凌晨时却有些寒冷。
外面敲门的驿使,已被值夜的人迎了进来,松木火把的光亮下,映出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面孔,汗水将沙子和盐粒凝固在了脸上。
这就是汉朝的快递小哥了,头戴皂巾,身穿右襟宽袖衣,足登长靴,背着的褡裢则是红白相间,你别说,和京东的包裹还有点像。
“郡府传书,需得亲自交给置啬夫过目!此外,还望能为我备一匹新马,我稍后还需赶往下一处!”
“请随我来。”
任弘曾多次接待过夜行的驿使,业务轻车熟路,一边喊东厨倒水准备吃食,同时让厩佐备好马匹。
去往置啬夫办公厅堂的路上,任弘询问驿使来处,却得知,他昨日一早才从敦煌出发,一天赶了百三十里路抵达悬泉置。
“如此疾速,应是急事!”
等他们走到平日办公、宴会用的厅堂时,徐奉德也已经一瘸一拐,从楼上下来了,他身上的官布袍未穿正,头上的刘氏冠有点歪。
徐奉德整了整衣冠,双手接过红漆木盒,恭恭敬敬摆在案几上,并当着邮人的面打开。
此时,青铜灯架上的灯盏悉数点燃,厅堂已是光影闪烁。
却见漆盒里边,是两块紧紧贴在一起的简牍,长一尺五寸,并加盖印泥封文——两端,中间各一封。
“三封乘传!”
任弘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由眼皮一跳。
汉家自有完善的传书制度,从一封到五封,分别代表不同的接待规格:一封乘马、二封轺传、三封乘传、四封驰传、五封置传。
具体讲起来有些繁杂,不如套用任弘的总结:
“一封鸡毛蒜皮,两封鸡飞狗跳,三封杀猪宰羊……”
分别对应了悬泉置应付不同规格传书的忙碌程度。
总之,接到三封乘传后,悬泉置要准备“四马下足”的公家轺车一辆,豚羊鸡酒若干。
这架势,来的肯定不是小人物,按照任弘的经验,要么是玉门、阳关都尉这种比二千石级别的官员上任,亦或是隶属于九卿的朝廷使者过路……
不等他往深处想,徐奉德已喝令道:
“任弘,对封印。”
“诺!”
任弘轻车熟路地打开壁柜,取出每个置所都要备份的印泥板,与传书上的封印对照,确认一模一样……
他抬起头:“啬夫,确是御史大夫之印!”
徐奉德自己又检查了一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任弘方才已经问过值夜的人,就算是起最晚的鸡,也已经叫完许久,而天空仍是一片黑暗,遂禀报道:“七月已卯,几旦!”
和后世以为,古代不管哪个朝代都是十二个时辰不同,至少在河西走廊,大家过的是“十六时制”,一天有十六个时称。
从0点开始,分别是:夜半、鸡鸣、晨时、平旦、日出、蚤食、食时、日未中、日中、日失、餔时、下餔、日入、昏时、夜食、人定。
而在悬泉置这样的驿站,更是将时间细分成了三十二个!比如将晨时(3至4点半)分成了鸡后鸣、几旦两个点。
因为他们必须确认,每一封传书抵达、离开的具体时间,若是不够精确,往后出了事,追究责任就要扯皮了。
所以任弘觉得吧,悬泉置还缺少一个对“悬泉三十二时称”大声敲锣报时的岗位。
在确认封印无误,记好时间后,徐奉德才轻轻打开了传书。
他扫视上面的字,眼睛睁得老大,然后便狠狠瞪了任弘一眼!
传书被递给任弘:“速速记录在案!”
任弘应诺,跪坐在蒲席上准备书写,可一瞧那传书,却是一愣。
“元凤二年八月癸亥,大司马臣光、御史大夫臣欣,承制诏侍御史曰:
骏马监傅介子奉诏使西北国。
御史大夫欣下右扶风、陇西、安定、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诸郡置、厩,承书以次为驾,当舍传舍,为驾三封乘传,如律令!”
这是汉朝传书的标准格式,一年前由大将军霍光命御史府下达,意思是沿途点到的各郡置所客舍,都要按照规格接待去往西域的朝廷使者傅介子,勿论去来。
不会错的,类似的传书记录,悬泉置已有一份,任弘曾反复翻阅过。
那次是前往西域的记录,而如今再见这传书,则意味着傅介子,已经回来了!
驿使的话,更是应证了这点:“傅马监已至郡府,他急着赶回长安,只在敦煌城里休憩一夜,一早便要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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