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梅花使我看到了黯淡的前途。面对县城的诱惑,想到母亲期盼的目光,想到弟妹无助的眼神,我动摇了。我是家里的骄傲,是全家的希望。虽然我考得是一个末流的大学,但却是我们庄上改革开放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我父亲兄弟一人,心直口快,好打抱不平,在村里得罪了不少人,屡屡受人欺辱。但老父争强好胜,从不屈服于人,面对屈辱总是奋起反击,常常是被一群人打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而被父亲得罪人家的孩子往往自发地结合成一个圈子,常常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发动突然袭击,打得我遍体鳞伤。每每这个时候,母亲就会无休止地怨怪父亲,说他不该逞强,惹得孩子也不能安生。父亲就抽着劣质香烟,低头不语,烦了,忍不住就对母亲拳打脚踢。母亲为了我,不知挨过多少伤痛。这些伤痛就象一块一块火红的烙铁烙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打上了屈辱的印子。这样的时候,文学是多愁善感的我唯一的心灵气息地。我竭尽所能地阅读一切可以得到的文学书籍,书写了最初的伤痛之诗。我离开庄子踏上大学之旅的早上,母亲领着我挨家挨户告别,感谢乡亲对我们全家的关照,那个告别仪式从村西到村东足足延续了一个小时。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长的一次告别,我虽然对乡亲们并无好感,但我明白母亲的苦心,她是要告诉他们,自己的儿子让她在村子里昂起了头,看谁还敢欺负咱。乡亲们那天特别的友善,向母亲道喜,说将来云一当了大官可别忘了乡亲啊,纷纷相跟着将我送出了村子。那次告别之旅,彻底转变了我们家在庄子里的命运。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样的告别,若干年后可能会成为一出乡村的闹剧,在寂寞的村里流传。
在师专的三年,我愈益感到闹剧上演的可能正在接近现实。我,一个师专的学生,能够承担如此沉重的拯救之任吗。我对自己实在没有信心。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还没有推出考试选拔公务员制度,进机关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关系,特别是师范类学生要改口子进机关更是难上加难,难度丝毫不亚于上青天。现在,黑暗在我面前现出了一丝亮光。只要得到县教委人事股长的关照,不仅有可能留县城,做个城里教师,甚至还可能在县教委机关捞个位子,而这些却不要花费一分一毫,仅仅是将曾经的女友拱手让给眼前这位股长的公子。虽然我钟情文学,文学已经成为我的血液。只是我无法面对母亲热切期盼的目光,无法想象未老先衰的母亲看到我被发配山区的打击。对母亲的企盼,我有时也觉得非常的不尽情理,甚至是强人所难。但这样的想法我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向母亲启齿的。我是她全部的精神支柱,是弟妹们的榜样,我走出乡土,进了城,其实也就为他们树立了一个精神的标杆。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春梅的原谅了,对不起,我曾经的恋人,我是身不由己,相信历经苦难的你一定会明白我的苦衷。对不起,我的文学,我的挚爱,我要暂时忘却你的纯洁,来一次良心的背叛,相信善解人意的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卑劣。如果——如果我的爱人我的文学能够让我坦然面对母亲的目光,能够让我进城进机关,我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我的拳头,挥向股长的公子。可是,在股长面前,我感到了你们的孱弱,听到了你们痛苦的呻吟。我知道,你们是在为我落泪,为一个诗人即将进行的肮脏交易痛心疾首。只是廉价的泪水和缥缈的同情是无法左右现实的。卖火柴的小姑娘在寒冷的圣诞夜感受到是饥寒交迫,绝对不会想到诗情画意。小女孩奔向天堂却是上了幻觉的当,我是一个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天资骄子,我想吃鲜肥的烤鹅,而不愿画饼充饥。我改变了主意,决定收回拳头,为股长公子与春梅牵线搭桥,做一回月老。
再次回到酒桌上,我抓起酒瓶倒了满满一碗酒,独自干了。酒精燃起了刚刚清空的肚子,炙烤着我的五脏六腑,我觉得自己就要燃着了。股长的公子见我满手是血,又如此反常地狂饮,惊呆了,眼神中掠过了一丝恐惧。
我说哥们:你说的原装不原装我压根就不知道,天地良心,我没有……
他扑闪着狡黠的眼神,诡异地笑了,说:够哥们。好人会有好报的。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整个身体便萎缩了。
那晚,我在股长公子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去找春梅。我们找遍了整个校园,最后在图书馆前找着了。春梅刚从图书馆出来,我就大声嚷嚷着:春梅……春梅……
春梅见我和股长的公子勾肩搭背的像同志一样搂着,吃了一惊,就问我找她何事。
我借酒壮胆,挣脱股长公子的搀扶,指着股长的公子对春梅说:这个哥们不错,真不错。
春梅见我酒气冲天,满口胡话,就说:你醉了,不要发神经。
我说:春梅,谁发神经了,人家对你可是真心的。
我在酒精的刺激下,手舞足蹈,指手画脚,看起来想必很滑稽。面对我的即兴表演,春梅笑了,笑声恍如六月飞雪令人冷彻肌骨。她说:孔云一,你要还是个人,就立马自我面前消失。
我说:春梅,春梅,你听我说,他真的是爱你的。
这时候,股长公子说:是的,春梅我是真的爱你。
春梅愣了半天,突然抡起手中的书,狠狠地砸在我的头上,指着我的鼻子说:孔云一,你算老几,你以为你是谁,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也配称诗人,你糟践了诗。春梅无法控制自己,话就像冰冻的子丨弹丨射向我,打得我全身弹孔累累。说完,春梅扒开刚下自习从图书馆出来围观的人群,夺路狂奔而去。股长公子抛下我,追着凄厉的哭声,紧随春梅而去。
说来也怪,春梅那晚如此动怒,可是不久她与股长公子就好上了,好得一塌糊涂。校园里、餐厅里总是能看到我曾经的女友与股长公子手牵手、面对面呢喃情话,春梅银铃样的笑声就像一串一串酸酸的葡萄洒落在我足迹所到之处。这样的时候,我正迈着诗意的步伐,形单影只徘徊在女生楼下,把自己徘徊成楼下的风景。
在病房里,平静下来后,春梅泪眼模糊地望着我,问到:你知道是谁把你糟蹋成这样吗?
我当然不能说,支支吾吾地说:素不相识,打我的人恐怕弄错了。
春梅说:你不要骗自己了。我知道一定是白嫣然让人干的。柳清阳(即股长公子)早就对我说过,有人觉得你碍眼。
我说:春梅,你不要瞎猜了,真的不关白嫣然的事。
春梅深深地叹口气说:你真是个傻瓜。你以为白嫣然会看上你,她已经有了男朋友,是柳清阳的哥们,他爸是咱县白酒厂厂长。
是他,就是那个左脸颊上有一块刀疤的家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人粗短身材,肚大腰圆,仗着家里有钱,不知玩过多少女生。大一下学期,他就租房和结识不久的女友同丨居丨,结果就出了事,女友怀上了他的孩子后被他一脚踹了。女友的父母闹到学校,要求校方处理刀疤脸。但在刀疤脸的威逼利诱下,最终这件事不了了之。此事在我们学校一度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万众关注的焦点。刀疤脸从此成为了校园里的绝对明显,令人费解的是不少女生并没有从中吸取教训,前赴后继,像飞蛾扑火般成为了她的女友,直至女人。想到白嫣然竟然也成为这飞蛾中的一员,内心痛如刀绞。不知为何,此时无端地就想起了###才的一篇小说《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想矮丈夫在雨中踮脚为高女人打伞遮雨的动人场景。刀疤脸也会像矮丈夫一样为我亲爱的嫣然挡风遮雨吗?我无法想象。
那一刻,我熊熊燃烧的爱情之火熄灭了,我知道我的诗意人生画上了句号。
天亮后,同寝室的兄弟们看我来了。他们见到我的惨状,都义愤填膺,摩拳擦掌,要找出凶手为我出头。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表示这都是自己惹得祸。
春梅几次欲言又止,但看到我哀求的目光,便没有说出凶手,叹了口气,走了。
出院后,我带上一瓶劣质白酒,来到和春梅曾经缠绵的草地上,就着一包花生米,与泪水一起咽下。趁着醉意,我燃着了写给白嫣然的诗稿,诗稿名为《她韵》,计九十九首,是从众多零散的诗稿中精选出来的。此前,白嫣然的冷漠并没有浇灭我的倾恋之火,后期的诗作虽然因为作者的相思之苦而表现出了一定的颓废情绪和悲凉心态,但因为浸染了作者的血泪,思想深度和情感容量比前期诗作要更深更厚。从诗稿的变化中可以看出我对白嫣然的苦恋历程。看着飞扬的诗情,飞扬的青春,飞扬的初恋,飞扬的生命在寒风中燃烧,灰烬随风飘洒,我默然,心惶然。望着火焰渐渐的熄灭,我将残酒浇到发红的灰烬上,火再度燃了起来。火再尽,我一脚踢飞了残存的灰烬,决然离开了现场,走向幽暗的寒夜。
5.了无痕迹
师专毕业后,股长公子没有兑现承诺帮我留在县城,相反,为了防止我和春梅旧情复燃,将我发配到县里最偏远的山区中学。我在那里,一干就是五年。除了结婚生子,履历上几乎一片空白。五年后,偶然的机会,我考取了A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后,研究生几乎到了泛滥的年代,为了留在省城,我寄身于云城省工商系统干部学校,重操旧业,教书育人……
6.感恩的心
丁局长来省工商局前,是一个文化单位的领导,在地域文化的研究上颇有造诣。上研究生的时候,我们有幸聆听过他的一次专题讲座,真是大开眼界,受益匪浅。在省工商局被多名干部假文凭事件搞得声名狼藉,风雨飘摇的时候,他毅然临危受命,来省工商局掌舵。他的决定震动了学术界,很多学者扼腕叹息,为处于学术巅峰的丁局长叹息,为尴尬的学术界叹息。
省工商局的干部职工大都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伸长了脖子急切地等待着学者局长的好戏。但很快,有的同志就因为轻视文化而付出了代价。假文凭事件的当事人和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同志很不情愿地让了贤,到我们局的二级机构赋闲养老去了。这件事震撼了省工商局干部职工的心灵,彻底改变了文人无用论这个迂腐的观点,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在站稳脚跟之后,丁局长开始强力推进干部制度改革,决定从局机关二级机构招考选拔人才。我那时正好在省工商局干部学校教书育人,整天一副怀才不遇,郁郁寡欢,牢骚满腹的落魄相,常常莫名其妙地冲老婆孩子梗脖子发火。遗传了我文学基因的儿子说我是一座活火山,随时爆发。在我人生低谷的时候,丁局长雪中送炭,及时拯救了我颓废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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