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某个领导出差在外,江先生不得不把在重庆的行程延长了几天。这日又逢双休,政府部门概不办公,江先生只好关在酒店里研究起了马可波罗号的装修图。一时倦了,放下手里的材料,向旁边正埋头抄写的双城说到:“安排你跟何总出差两湖,并不是为什么业务,老实说,就是让你去玩的。你不是说过‘要么旅行,要么读书’?我想你正好放假,念了一学期书,出去走走也好,见多识广的女孩子,眼界和胸怀,总会宽广一些。”江先生讲着,突然停了下来。双城眼里一束光,象朝阳照在露水上,那一闪的亮,清澈得让人口渴。江先生笑了,有点无奈道:“你这样望着我,我是没法好好说话的,知道吗?”双城一惊,不知怎样接茬,江先生才又说:“怪我自己分心,老去听你的眼睛说话。我大概有点累了,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你来做向导。”
解放碑一带,双城并不比江先生更熟悉,俩人只能信马由缰随便乱逛。江先生不想看高楼大厦,他们便一路往南走到了较场口。江先生倚着路边石栏,张望着下面弯曲的小巷和层层叠叠的吊脚楼。双城前些天来过,便讲给他听,这一路叫做“十八梯”,往下一直走到底,再向前便是储奇门,环宇公司就在那里。话还没说完,江先生已经顺着又窄又陡的十八梯迈步走了下去。
毕竟是春天,午后有了阳光。蜷缩一冬的人们,走出了鸽笼似的篾条房,到太阳底下晾晒着自己。梯坎旁边有围着土炉子烘烧饼和烤红薯卖的,一时跟人说话分了神,飘得满街焦香扑鼻;有戴副老花镜,偏着头给更老一些的街坊剃头修面的,主客双方都眯缝着眼,好象一起在享福;有聚了一桌在新出芽的黄桷树下打纸麻将的,全神贯注不过是两三块的输赢;还有聚在公用水龙头边洗衣说话的,看一群小家伙从面前跑过,便指着自己生的那个骂上几句……这些场面原是双城看惯的,今天与江先生慢慢走过,眼里却无端有了画意,变做了一幅清明上河图。
梯坎尽头有一条弯弯的横街,路的一面是混杂了各种腥味的菜市场,另外一面是接连不断的酱油铺,米店,杂货摊……装满了红辣椒和各种干货的箩筐挤到了人的脚边,稍不留神就会碰翻一个。午后时分,是没什么顾客进门的,除了车流声从上半城隐隐传来,整条街都很安静,看店的人也不急着揽生意,或倚在店门口喝茶,或趴在柜台上打盹儿,只有油腻腻的花猫,喵地一声,耸起脊梁,警惕着路过的陌生人。
双城走到拐角的地方,四下望了一望道:“这儿我小时候来过。我外婆去世之前,母亲只有十来岁,那时她们就住在十八梯上面的较场口。听我母亲讲,她每天下午都要扶着外婆到这条街上来,去一间很小的诊所,让护士给外婆打一针止痛。”江先生止了脚步,回头看着她,听她继续说:“走回去的时候,外婆还会给家里更小的孩子带点吃的,兴许就是刚才那些土烧饼烤红薯之类,不管是什么,总让我母亲先尝一口……半年后,外婆就去世了,所以,我从没见过她。”双城说着,一指街头的路牌:“江先生你看,这儿的名字叫‘厚慈街’,是不是很巧?”江先生点头微笑:“双城你很会讲故事,讲得人心酸啊,这条街都给你讲活了。”
路边有人挑了担子卖草莓,一大粒一大粒红彤彤的果实整整齐齐码在匾箩里。那时候草莓在重庆是才刚引进的新奇货,价钱比较贵,双城见过,却没吃过。草莓清香袭来,江先生回头问双城要不要吃草莓,见双城摇头,江先生便说他自己想吃,又不肯用小贩的塑料袋,只从裤兜里掏出一大方手巾,让双城拎着四角,自己低头一个一个捡了放进去,直装了满满一兜。双城深深一嗅,说草莓这么好看,难得还这么香。江先生见她在淡淡的阳光下手捧着红艳艳的草莓,整个人俏得象一首民谣,心想这女孩子一时端雅,一时柔媚,将来必风情万种不可方物,便问双城是什么星座。双城说:“这个我不大懂,我的生日是九月底。”江先生点头道:“天枰座,难怪……”双城问难怪什么,江先生边走边解释:“天枰座是风向星座的一种,聪明、优雅,不过充满矛盾、纠结和太多变数。”双城又问江先生的星座,他笑说:“你这几天可是置身鱼塘啊,沈小姐、杨先生、蒋先生、小叶,还有我,就这么凑巧,一群双鱼座,最是自我放纵,感情用事的废物。记住,工作也就罢了,将来谈恋爱,遇到双鱼座的男人,赶快躲开,方可趋福避祸。”双城恍然道:“难怪总听你们叫叶丹小鱼儿。”
江先生接着说人们谈论星座,是因为都渴望被关注,而星座的说法恰好暗示了每个人的特别之处,所以大受欢迎。双城笑说我倒觉得这天枰座让人想起莎士比亚写的犹太商人,一付锱铢必较的样子。江先生望着她道:“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只不过那个让你计较的人,还没有来到。”双城听罢,心头倏忽想起一句话:“花落正逢春,行人在半程。”
江先生离开重庆前,提出要请双城吃一顿正式的晚餐,答谢她这一周来的工作,地点定在扬子江酒店的西餐厅“夕阳阁”。双城听说西餐注重礼仪,女人是要穿裙子赴宴的,虽然对其中细节一无所知,但这种郑重其事,正合了她的胃口。双城洗了头,化了妆,换上那件心爱的“虞美人”……出门前她又看了一眼书桌边的风景图片,感觉自己正要从那幢精致的蓝色洋房里走出来,步下雪白的楼梯,踏过芬芳的草地。一丝不苟的妆扮,候在门口的出租车,扬子江的夕阳阁,还有江先生这样体面的男伴……这就够了,足够在她尚且有限的生涯里,记上隆重的一笔。
夕阳阁设在扬子江顶楼,玻璃的外墙方便用餐的客人们欣赏山城著名的夜景。餐厅并不大,是以牛排红酒为主的扒房,统共十几张桌子,到晚上总是客满,到处是高大碧绿的凤尾竹和巴西木,台面上装点着鲜艳的红鹤芋或非洲菊。
束腰的连衣裙使双城看上去更加苗条轻盈,在众人的瞩目下,她荡漾着缎子般华丽的长发,款款走过门厅,“虞美人”扬起的裙摆拂过黑色钢琴,象金鱼用轻纱的尾巴在池面上划开涟漪……琴师望了她一眼,原本安静的琴声突然变作一串热烈的音符,为她鼓掌似的,回荡在餐厅。
江先生赶在服务员之前,起身为双城挪开了座椅,双城点头致意,荣宠不惊。这个时候,这种场合,她相信矜持要比谦逊更能与江先生合拍。江先生显然一早就预定了餐桌,从夕阳阁里最好的角度望出去,半岛上的灯火正在渐变深蓝的夜幕中次第亮起,象一只被点亮蜡烛的蛋糕,庆祝着双城今晚的绚丽。四面玻璃的餐厅里,桔色的灯光流淌着甜蜜,果真象一抹夕阳羁绊在高阁上,悬浮于夜空中,让这城市多出了一轮月亮……这太象一次约会,但双城的心里并不抗拒,所有的颜色、香味和韵律,这些令人陶醉的东西都给了她勇气,她青春得意,只顾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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