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忍一忍。”低头往伤口上吹了吹,“记得伤口结痂之后再沾水,不然这样深的口子轻则生疮流脓留疤,重则……”
忽觉得她的伤口有些怪异,像是用利刃划开过很多次,我撩开车帘,借着月光认真看了看,果然发现她这伤口边上有一圈又一圈痕迹,颜色比手臂上正常的肤色要浅——这是一圈又一圈的疤痕。
“秦不羡,”我僵僵地抬头看她,“像东里枝这种情况你遇到过多少次,取过多少血?”
她一脸漠然,转头看向车窗外。
“你便对自己的身体这么不上心么?”我觉得又气又心疼,“你才二十多岁,你连自己的身体都随意糟蹋,你指望着谁能好好对你呢。”
“我跟你心尖尖上那个姑娘不一样,”她轻快一笑,面上沾上几道月光,“崇安王殿下不是说过么,我这种人,阳奉阴违,谋财害命,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我这样的人少活一日,便是芸芸众生的幸运。”顿了顿,转头抽出手臂,“快到宫门口了,别包扎了,到了宫里还得取血,包起来很不方便。”
我心中愧疚不已,挽起袖子道“你等一下,我把自己的血再取一些给你。”
她摇摇头阻止我“不用,你的这一瓶够用了。对了,”她望了望窗外,确定四下无人才道,“你千万不要让皇上知道我从你身上取过血。”
“你是不是在,关心本王?”我抬头涎笑道。
我本以为她会狡辩、会反驳、会不承认,可她却平视着本王,淡定承认了“是。”
这个“是”字,让我一腔准备攻城略地逼她承认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儿。
马车恰好停下,车夫告诉我们已经到了宫门口。
她放下衣袖,理了理衣衫,回头一脸严肃地警告我“你千万不要跟来。”又补了一句,“我是为你好。”
我心神荡漾,满口答应。
一刻钟后,本王就在了东里枝寝宫的殿梁上找好了位置——
本王确实没有跟她来,本王抄了殿顶的近路,比她早到了一小会儿。
今日得大殿十分寂静,除了梁上蹲着的本王,只有卫添、秦不羡两个活人,外加一个躺在榻上,半死不活的东里枝。昨日殿内那一圈一圈的太医和殿外那密不透风的羽林卫都不见了。
许是两天两夜没合眼,卫添的面色灰白,比东里枝更没有人气儿,可语气里却带着些强撑起来不肯撒手的希冀“秦不羡,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才好。”
“陛下,按照之前的约定,东里枝一过世,她未经历完的阳寿,便都该归微臣所有了。您在三年前就答应过,陛下皇权天授,一言九鼎,希望陛下不要反悔才好。”秦不羡一边检查东里枝的状况,一边不紧不慢道。
秦不羡这句话让卫添又坠入入暗无天日的深渊,也把本王震得不轻——
她不是一心想救活东里枝么,为什么转眼又要取东里枝的性命?
视线之下,卫添瞪大了眼睛望住秦不羡,那双眼睛里布满了细杂的血丝,从四周延伸至瞳孔处,显得狰狞可怖。
“你刚才……你刚才说什么?”
“我刚才说的什么,陛下应该听清楚了。”
“你说最快今夜可以让小枝活过来,你说让朕娶小枝、立她为皇后你才肯救她,朕都按你的话做了,可为什么小枝还会过世?”
秦不羡迎上那狠厉狰狞的目光,语气里不见半分慌乱,“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恨随人种,人死恨亡。我用术法可帮她吊起三日的寿命,三日后,便是该收成的时候了。”
恨随人种,人死恨亡……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可卫添好似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抱起东里枝护在怀中,手指打颤,牙齿也打颤“不可以。朕不让你拿走小枝的寿命,她才二十三岁,她要陪朕到老的,什么三天,朕不认,不认……”
秦不羡见状,面上不禁浮出苦笑“敢问陛下,东里姑娘沉入水中、一心求死的时候陛下是在哪儿?”
卫添惶惶道“那时候我在鹿呦呦的宫里,听她新学会的曲子。”
秦不羡十分大胆,直戳卫添痛处“东里姑娘乃南国府第一乐师,她弹的曲子,会比不上鹿贵妃?”
卫添满目怆然“她弹得很好,呦呦不如她弹得好。”
秦不羡哂笑一声,道“恕微臣直言,这三年来陛下未曾施舍过东里姑娘什么恩宠,更不曾给过她什么温暖,陛下待她不过一个可打,可骂,可废弃,可送人的物件罢了,前几日在钟启殿,您不是还赏她黄金万两,锦缎千匹,以公主之仪送她出嫁北御么?如今抱在怀里不撒手,做出这一副款款情深的模样又如何?”
卫添闻言,面色绝望,一瞬过去,仿佛苍老了十岁。
纵然本王这个局外人,也看得出此时此刻的卫添是真的心疼,真的后悔了,否则也不会被这句话激得水泽充满眼眶、嗓音如此凄凉“朕只是,朕只是怕她在我身边,我会控制不住伤害她啊……朕只是想她能过得好一些,所以才把她送到出去……”
秦不羡敛了神情“陛下,小人种恨多年,见人无数,您是第一位这般对待被种恨者,不加节制、不知控制的。您是不是以为东里枝是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您是不是以为被种恨的人,是不会难过、不会绝望的?”
本王心头剧烈一颤,差点从梁上掉下去——
种……种恨?
这个词是这般奇怪又是这般熟悉,仿佛封印在无底深渊里的断魂残魄,下一秒就要冲破封印、拖着血淋淋的印迹,冲出脑海。
我虚汗大盛,心悸难耐。
后知后觉明白,我这是在害怕。
卫添比我反应更大,他面上的肌肉抽动几下,紧接着眼泪便控制不住,从那双猩红的眼里滚滚落下“被种恨的人?秦不羡,朕让你帮朕种恨,却没有让你把小枝给弄死。”
秦不羡面上一片无奈“陛下,若是小人想把东里姑娘弄死,几个月前她从储冰窖里出来,小人便任由她过世,坐收她的寿命了。”
“你本就是一个夺命的术客!”卫添失控大吼道。
“陛下以为术客没有良心吗?当初是陛下去宁国找我,种恨之前,我再三讲过被种恨的人往往最后会不堪折磨,活不过几年,就算您控制得住不伤害她,她自己怕是也会心灰意冷自寻短见,陛下……”
“啪”的一声——
卫添没有容许她说完,广袖一甩,抽了秦不羡一巴掌,这一巴掌把秦不羡的嘴角抽出血来,“朕不要在小枝身上种恨了,小枝若是死了,朕便把你抽筋剥骨让你给小枝陪葬。”
我信卫添这句话是真的,但秦不羡比我想象中更要淡定。
她抬袖子擦了擦血,又跪在东里枝床榻面前,一边拿出封着我和程遇的血的两个瓷瓶,一边慢条斯理道“陛下,小人一直做的便是这求生或求死的买卖,长寿或短命的勾当,我最不怕的就是死。你不如现在就赐小人一死罢,救活东里姑娘很费力气的,哪怕是仅仅活三日,也得让我费不少血,小人本来就体弱,这一遭下来,无异于扒我一层皮,撑不撑得过今年,也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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