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一点半，庆功宴摆在县里最好的酒店：金满楼。公丨安丨局、城管局和镇里的领导，各村的干部，济济一堂，坐满三桌。钱万鸣春风满面，到处敬酒。“我就说嘛，用不着这么紧张，还睡不着觉！丨警丨察一来，哪个敢动！”赵劲刚趁着酒兴，讲得眉飞色舞。“我现在彻底安心了！”钱万鸣通红着脸，端起酒杯，“全靠老大你了”，他用杯沿碰碰赵劲刚的杯底，“不多说了，尽在不言中！”一仰脖喝个精光。

　　“老弟啊，做人不能太实在！”赵劲刚碰碰钱万鸣胳膊说，“凡事亲力亲为，还不累死你，诸葛亮就是这么死的！你应该让那帮狗日的村干部睡不好！”钱万鸣哈哈大笑。
　　包间里哄哄嚷嚷，吵声、笑声、骂声响成一团；一个个酒酣耳热，坐着、歪着、站着，三五个一伙，嬉笑怒骂，倾心恳谈，仿佛顿时成了相交多年的知己。赵劲刚打一个酒嗝，凑近讲，“真的出了事，你也不用担心，下面会有人担着！三聚氰胺害了多少万儿童，最后抓了几个养奶牛的；央视大火烧掉一亿多，抓了几个运烟火的；上海一把大火烧死53个人，还不是先抓几个农民工去坐牢！农民工是个好东西啊！”钱万鸣头点不停。“西游记写得好，有背景的妖怪不管吃了多少人，都被带走，没背景的才被打死 ！”两人大笑。镇长李为钢端着酒杯，笑容满面过来，钱万鸣瞥见他来，头不回冲着一甩手，李为钢旋即一转身，正和田金材打照面，两人碰一杯。

　　“我听过一个故事，豹子办了个澡堂子，包给狐狸，狐狸包给松鼠，松鼠雇几只蚂蚁搓澡接客。有一天，狮子去洗澡，掉脸盆里淹死了！虎大王震怒，派丨警丨察调查情况，骂了狐狸，打了松鼠，最后——抓了八只蚂蚁！因为他们没有搓澡证！”两人又笑。“所以最关键的是，不能他妈的做蚂蚁！”赵劲刚伸出胳膊抵抵钱万鸣，“轮不到我们做蚂蚁！”

　　“就拿这次文艺中心大火来讲”， 赵劲刚伸出左手遮在嘴边，防贼似的，小声说：“烧死三百二十三人，烧伤烧残一百三十二人，还不是抓了几个馆里的服务员、负责人，这次活动是教育局组织的，又在教育局抓几个替死鬼。”
　　“对、对”， 钱万鸣点头，两颗头几乎碰到一起。“可惜了何燕这个大美人！现在周正峰被免职，调到市里当税务局局长。郑书记的职位估计也难保！听说要调到省政协。其实还不是照样当官！”两人侧着身子，钱万鸣深深点头。“那天郑书记打算吃完午饭就走的，可周正峰一再邀请，他妈的盛情难却，郑书记就说看一会再走，结果——唉，世事难料啊！”

　　“早走了就没事了！”钱万鸣小声说。
　　“那个匡莉，自己跑进厕所，然后反锁上门，跳窗户跑了。门外小孩的尸体有一百多，她还对记者夸耀自己的逃生知识多么丰富！现在都传是她叫孩子们别动，让领导先走，也有人说这话是汤剑讲的，这两人现在也过得好好的！”
　　“我听说这话确实是汤剑讲的！”
　　赵劲刚闭起眼摇手，不一会睁开微红的眼睛，“我那七岁的小侄女啊，两只脚都烧没了！”钱万鸣拍拍他肩膀，“不想了，都过去了。”他拿起酒杯，递给赵劲刚，两人一仰脖干了。
　　吃完饭，钱万鸣为表达运集镇对公丨安丨局的谢意，悄悄送给赵局长两条中华烟、一张超市购物金卡。

　　土地平整非常快。原先不愿意搬家的，不砍树的，不拿存折的，都主动找到镇里。没到月底，场地便按规划要求平整好。赵书记前来视察那天，钱万鸣早早来到县委大楼广场上等候。车队沿省道过来，两旁一个个低矮破旧的农舍，脏乱的草料堆，一条条杂乱的田埂，迎面扑来。钱万鸣跟在赵金玉后面，带着赵书记参观完现场。
　　赵金玉一走，钱万鸣立即召集镇领导班子和各村支书、村长，到二楼会议室开会。各位干部不知道是什么事，三三两两走进门，抽着烟闲谈，直到钱万鸣进来，才掐灭烟头，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明亮的窗口映着人脸亮堂堂的。
　　“赵书记刚刚检查完，对征地工作提出了表扬，这是大家的功劳，我在这里感谢各位！”田金材带头鼓掌，钱万鸣脸上冒出笑意，可转瞬即逝，他示意停下掌声，“这仅仅是个好的开始，接下来还会遇到很多问题，我们要保持这种干劲，把家具城顺顺利利建起来！”他喝口茶，继续说，“这几天我每次从省道上走，注意到一个现象，一个很明显的现象，不知你们注意没有！”钱万鸣环视一下，说：“路边有许多房子非常破旧低矮，那些乱七八糟的草堆也非常难看，这些极大影响了我们运集的形象！”他提高嗓门讲，“金太阳家具城是个大项目，建成后会成为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家具制造基地，我们运集又是进县的门户。我有个大胆的想法——”他用手比划着，“从高速上下来，从四平开始，沿省道，一直到百新，直到进县城交界处，在路两边砌两条三米高的围墙！围墙上可以雕着图案，也可以画上展示新农村面貌的图画、民间故事、宣传标语，还可以在墙上发广告，这样既美观实用，又能创造效益，一举多得！这件事我琢磨了好几天，现在讲出来让大家讨论讨论，你们有什么想法？”说完，朝椅背一靠，端起精致的紫砂茶杯，吹着热气品一口。

　　底下交头接耳，一阵私语。
　　“这个构想非常好！”李为钢首先发言，“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围墙建好后，会极大改善镇里面貌，这会成为新农村建设的亮点，提高运集的知名度！这个——财务方面——”他朝财务所所长何利民望去。何所长收到李镇长眼神，迅疾瞄一眼钱书记，嘴皮一动，刚要开口，“财务方面不用多说，大家都很清楚嘛。” 钱万鸣接过话头，“我看过地图，大概算了算，围墙长度不超过六公里，两边加起来不超过十二公里，一米的材料款按两百算，算下来也有两百四十来万，这么大一笔钱镇里一下子肯定拿不出！”

　　众干部又一阵低语。
　　钱书记目光炯然，“县里财政又吃紧，我打算不向县里要一分钱——”他右手使劲一挥，“完全靠我们自己，把墙建起来！”
　　底下面面相觑，哄然骚动。
　　钱书记一靠椅背，低口品茗，如入空谷。
　　“我看这样，每个村委会拿出五万——今年对不住各位了！”钱万鸣放下茶杯，脸上皱起皮笑笑，说，“以后经济好了，我保证，加倍补偿！”底下各个表情严静，神态庄重，没有一声言语。

　　“镇里再拿出五十万，然后你们朝村里的大户、企业——借钱！每个村至少借五万，在坐的镇干部也每人借五万，包括我在内！”
　　众人一阵哗然。
　　钱万鸣捏紧食指敲打桌面，“——实在借不到的，就从自己家里拿，完不成任务的，以后最好别来了，不就五万块钱嘛！”
　　他抽出一支中华烟点着，缓和缓和语气，说，“材料款再赊一部分，这样就差不多了！”他自顾地点点头。“建的时候，镇里出材料，村里出劳力！临省道的有五个村：四平、王牛、怀庄、赵家庄、百新，你们这五个村按户出劳力。既不会做泥瓦活，又不能出劳力的，每户每天缴三十块劳务费！李镇长——”他对着李为钢，“这事交给你了，要在一周内拿出图纸和预算，各村统计好各户出劳力情况。一切顺利的话，两周以后开工，钱款必须在两周内凑齐！一旦开工，不出人就出钱，工期一天也不能耽误！”

　　一散场，众位干部闷声不响走出门。
　　钱万鸣坐在那吐着烟，李为钢见他没走，也坐下来，不声不响点支中华烟。空荡的会议室里，两团烟雾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