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战争尚未到来,其引发灾难就已经开始了。
“官舍民庐,悉皆焚毁,瓶罐门户之类,无一全者……男女老幼,凌殜日甚一日,颇有城镇无一人得活,尸臭闻于百里。”
且说,腊月廿五日这天傍晚,下蔡城东城门外,两支无甲的乡勇正在公开械斗,其中甚至有伤者被划开肚子,肠子流了一地,却又被冰凉地面给冻住,俨然不能得活。而城门楼上,眼看着身侧赵官家盯着城下不放,脸色越来越难看,御史中丞张浚忽然开口说了一段话。
“这是什么?”赵玖回头冷冷相询。
“是靖康元年,金人初次南下后,时为太常博士的李若水出使河北,劝金人北返,回来讲述的前线之事。”张浚低头应声道。“官家,这些事情最多只是治安之事,金人铁骑一来,那才是玉石俱焚,屠城焚镇都是寻常举止。虽说官家仁心仁念,又当面见此事,管一管也无妨,可大局迫近之时,官家出面以御前班直整饬此事,反是因小失大。”
赵玖长出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门楼下的事情……他知道张德远的意思,除了对下面这支冲突做解释外,这个无疑是他私人的御史中丞本意还是在劝他这位赵官家尽快渡河,以安人心,这是这几日所有人都在劝的事情。不过赵玖也懒得回应自家这个心腹臣子,因为他并非不准备过河,而是心有不平,想努力拖到最后一刻再走,以安人心。
都是想安人心,但张浚那些人说的安人心乃是要安行在文武以及淮南士大夫的人心,而赵玖所思人心,乃是眼前南渡寿州百姓的人心,双方思虑似乎并不矛盾,却又截然不同。
只能说,这些日子,因为官家越来越无谓的倔强,即便是此时留在行在的都是官家心腹或老好人、应声虫之类的人物,君臣之间的分歧却也是日渐清晰的。
而片刻之后,就在城门楼上气氛愈发凝重,杨沂中忍不住要下去处置之时。可能是知道赵玖就在这附近,张俊张太尉麾下中军大将田师中还是匆匆赶来,就在城门下拿下两支兵勇,并连杀四五人,以作警示,顺便又将那名几乎无救的伤者了断,然后问清缘由方才亲自提头上城来见赵玖。
原来,这两支乡勇中,一支来自于顺昌府,因为早些归于张俊部建制,所以负责参与守卫东门外的一个小渡口,却是在守卫过程中勒索了一支本地逃亡士民队伍,还不给安排渡船。结果好巧不巧,被勒索队伍中自有本地乡人有熟人在附近巡逻,便去哭诉……两拨人来到城门外空地上议论,三言两语不合便直接械斗起来。
赵玖闻得此言,一面无奈,一面却是心中愈发不爽……他不是不能理解城门楼下发生的事情,不是不能理解这个时代的限制,可是理解归理解,一个来自于那个时代的灵魂,还是从感性上对这种军队之间的斗殴感到荒谬和失望。
实际上,这几日煎熬下来,除了一个自淮南主动折返的赵鼎因为在对面八公山组织士民建立中转营地,渐渐展示出了极为老练的官僚手段,让赵官家稍微舒心了一点外,全程就没有半点能让他展眉的讯息。
“官家!”
就在天色渐晚,赵玖稍微勉励了一下田师中,准备折返之际,忽然间,张俊张太尉却亲自来到城门楼上求见,而且甫一见面便在几颗血淋淋的首级旁拜倒,言语也颇显沉重。“实在是拖不得了!还请官家现在就收拾一二,今夜务必就从城中内渡出发,往淮南去吧!”
“有消息了?”赵玖努力呼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心绪平复下来。
“是!”张俊严肃做答。“前方军情,刘太尉大部已经到了涡水,此时应该正在渡河,明日、后日便能到此处……”
“来这里干吗?”赵官家一时蹙眉。“不是让他从濠州(凤阳、蚌埠一带)渡河吗?”
“应该是被金人追的紧。”张俊神色也愈发凝重起来。“我军哨骑看的清楚,涡水东岸确实有了金军行迹……其实,金人此时才有踪迹,已经有些晚了。”
赵玖当即无言,只能勉力颔首。
就这样,赵官家再无转圜余地,当晚行在文武又与张太尉商量的清楚……官家与行在夜间渡淮,先往对面八公山暂时安置;留都统制王渊为水上总管,掌握船只,确保两岸继续通畅;尚未及渡的本地百姓也好,逃亡士民也罢,便是刘光世部到来,也都先入城,然后从有城墙保护的下蔡临淮内渡输送、调拨;而除内渡外,其余所有城外渡口、船只一并焚毁,以免为金人所用。
赵玖没有参加这些议论,便是当夜渡河也都显得浑浑噩噩。
“官家!”
临上船前,张俊张太尉第二次主动朝赵官家下跪了。“臣有一言。”
“说来。”尽管有各种不如人意,但无论如何,张俊在寿州这一轮表现都守住了一个军人的底线,赵玖实在是难以对他产生什么多余恶念,也很难不认真对待他的发言。
“官家,今敌势方张,宜且南渡,故过淮之后,请官家稍作预备,便再度南行,据江为险,然后练兵政,安人心,候国势定,大举未晚。”渡口之上,狼藉一片,张俊不顾一切叩首以对,言辞恳切。“这是臣的真心话!也只有此时说来官家才不会以为臣是个怯懦之人,还请官家细细思量。”
渡口之上,赵玖定定的看着此人……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公开提出渡江偏安之策,放在以往,莫说他赵玖,便是寻常内心渴望如此的那些主和派、投降派也要站出来先呵斥一番,然后给张俊安一个武人不知道德文章的保护性理由,再论可行性的。
然而,今时今日,此情此局,赵玖反而真的难以驳斥了。
“我知道了。”
实际上,赵玖沉默了半日,却也只能如此说了。
淮河风起,河中泛起的小浪拍打着边缘薄冰,建炎元年的腊月二十七凌晨,赵官家终于率最后一批行在文武渡淮来到了八公山。
而也就是这一日中午,正在八公山亲自监督为张俊、刘光世修筑撤退时凭险而守的军营时,晴空万里之下,候在临淮山峦上的赵官家亲眼看到了自东北方向往下蔡城涌来的刘光世部溃军!
其势密密麻麻,数都数不清,且旗帜混乱,骑步无序,散落在下蔡城东、淮河以北的平原之上,却又统一向着下蔡城汇集而来,宛如一堆乱糟糟却又闻到蜜水味的蚂蚁。
赵玖坐在八公山上看了半日,心情愈发糟糕,却又回头找了一个行家询问:“正甫,我虽不懂军务,可这数量是不是有些多了?刘光世部有多少人?”
“回禀官家,”杨沂中小心做答。“刘太尉部兵马以之前来论,虽是诸军最多一支,却也只有一万二三,此时数量却不下两万,应该是鲁南六军州中皆有本地乡勇弓手之流随行南下……”
“这么说……”赵玖忽然一声嗤笑。“刘太尉虽少有战场表现,可还是有些手段的,临如此险境依然能有这么多乡勇兵马弃家追随?”
杨沂中愈发小心了起来,却又压低声音相对:“官家,刘太尉的兵马自河北时起便是他们父子几十年养起来的,西军将门多有传承,又善于恩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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